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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全本] 【十日谈系列之第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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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系列之第三届】



【十日谈系列之第三届】


整理排版者:绝爱猫眼


【目录】


  第一夜·女警传说之玉石俱焚      作者:rking

  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第三夜·小楼一夜听春雨        作者:天大天才

  第四夜·蝙蝠女:蝙蝠,猫,与许瑞克  作者:CSH

  第五夜·你想知道而不敢问的性知识   扫校:林彤

  第六夜·兄和妹蜜绳奴隶        作者:无名

  第七夜·奇怪的枕头          作者:幸福使徒

  第八夜·有罪之爱           作者:奴家

  第九夜·情色浮世绘──结       作者:路人

  第十夜·喜获千金再度春        作者:大蜜蜂

  十一夜·阳光少女           改编:boy-man

  十二夜·第二次生育战争中的一幕    作者:黑月

  十三夜·春色学园系列之二彩子     作者:黑月

  十四夜·白色监禁           OCR:黑月、流氓

  十五夜·我的一家不是人        作者:流氓

  卅一夜·海外人子           作者:酒空仔

  卅七夜·新·霸王传          作者:小东

  卅八夜·不想放开你的手        作者:SHARK

  四十一夜·最后一张王牌        作者:秦守

  四十二·夜天缘            作者:俊生

  四十三·夜春公子           作者:方寸光

  四十四夜·蠢侠            作者:半只青蛙

  四十五夜·白毛女           作者:林彤

  最终夜·2001年情色文学总结    执笔人:从不乱


  PS:目录上没有的为未公开章节


[ 本帖最后由 绝爱猫眼 于 2009-5-12 21:3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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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女警传说之玉石俱焚 作者:rking

                      第一夜·女警传说之玉石俱焚
                     
                     
作者:rking


  壮牛奔命地跑着。

  虽然十八年的牢狱生涯摧蚀了他强壮的身体,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跑得这样
快过。后面远远处,狱警的呼喊声和警犭的叫吠声不绝于耳。壮牛,这个越狱的
逃犯,正慌不择路地沿乡间的小路没命地狂奔着。

  十八年了,他终于等到这个机会。在放风的时候,在任何人毫无防备的情况
突围而出。他不能死在监狱里,那样的话,岂不是太便宜了那臭娘们?

  「我决不能再被他们抓到!绝对不能!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去讨还这笔债!」

  壮牛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他新婚的娇妻,赤裸着身子、吐长了舌头的惨状,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闪
过、闪过。壮牛双眼血红,已经跑了二十几里路了,他却犹如不觉得累。

  快乐无忧的日子早已离他远去,等待着他的,无论如何都将是一场劫难。从
十八年前那个令他痛不欲生的夜晚起,他的心中只有仇恨,只有熊熊燃烧着的怒
火,没有一刻停止过。

  他一夜之间失去了娇妻、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切。这个本分老实的农夫,
已经变成了一只猛兽,将吞没任何一个阻挡他找回公道的障碍。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一个漂亮的脸庞在脑里闪过,好似在轻蔑
地微笑着,享受着他的痛苦。

  那个夜晚,当他喜滋滋地回到家的时候,他新婚的妻子,已经直挺挺地躺在
地上断气了。她全身赤裸,下体一片狼籍,显然是受过猛烈的侵犯;她的舌头长
长地伸了出来,她是被活生生地掐死的。他欲哭无泪地看着她那娇美的身躯上一
道道的伤痕,但是当他正在发誓要抓住那个丧心病狂的混蛋,将他切成一块块的
时候,冰冷的手铐落到他的双手。

  就是这臭娘们,素未谋面的臭娘们,指着他的鼻子,说亲眼看到他杀害妻子
的经过。她说得是那么的惟妙惟肖,好像真的一样,他顽强地抗辨着,但一切都
无济于事。他明白,那是因为他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农夫,而这臭娘们,她是
一个警察,而且还是一位青春美丽的警花!

  警察而已嘛,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关键的时候,警察的一句假话,顶得上
他这个贱民一万句真话!他,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下贱的农夫而已。

  他被判终生监禁!

  他恨那个胡涂透顶的法官、那个出工不出力的律师,但他明白,是那个女警
察,完全是因为那个臭婆娘,是她一手弄出来的!他在法庭上高声地质问她为什
么要害他,但只换到轻蔑的一笑。就是这一笑,蛇蝎心肠的一笑,他永远无法忘
怀!

  她叫程妍清,多么纯洁的名字,他永远记住了。他慢慢地也终于知道了,奸
杀他可爱的娇妻的,正是程妍清十六岁的弟弟。那个家伙五年之后因为另一宗强
奸案终于被投入监狱,当警察的姐姐这一次没能再次保住他了。他狠狠地教训仇
人一顿,还把他的作案工具割了下来。

  即使他为此事吃了不少苦头,但他不在乎,他也不怕,反正是终生监禁,只
要没搞出人命也就轮不上死刑。看着被打得半死的仇人在地上痛苦而狼狈地翻滚
着,真痛快!生平打过几百次架,就是这一次是最痛快的。

  壮牛继续奔跑着,跑进了一个村落。后面的追兵仍在接近,他爬到一颗茂盛
的大树上,在枝叶的遮掩下,看着一大队警察从他的身下奔过。

  他在树上休息着,直到那队警察去远了,才爬了下来。他的运气不错,一架
TOYOTA从这里经过,被他推到路心的石头阻住了。壮牛跳了上车,开车的
是一个西装笔挺,一看就像贵族的男人。

  他协迫着那不幸的家伙将他送入城内,并劫尽他身上的几万块现金,还把他
的全部衣服——包括内衣内裤都剥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然后丢下那可怜的人
扬长而去。

  他在美容院里把自己好好地装扮一下,开始每日里徘徊在警察局的门口。可
怜那些警察先生们万万想不到这个逃犯居然不高飞远走,竟敢还在警察局周围出
现。结果,大胆的壮牛始终没有进入那一大帮每日里在警察局出入的先生女士们
的眼角。

  终于有一天,壮牛见到了那个他朝思夜想的女人。

  当年的那个美丽的小女孩,现在已是一位高级督察了。壮牛看着程妍清穿着
一身威风的警服,开着一辆漂亮的小轿车,春风满面地离开警局。壮牛恨得牙痒
痒的:「她把我害得这样惨,她自己却一直在逍遥快活!」

  恨不得立时扑将上去,一拳把她那美丽的脸庞打成马蜂窝……

  但是,他没有车也不会开车,他没法追上,他只有恨恨着望着她的汽车得意
地「嘟嘟嘟」远去……

  壮牛记下了她的车牌号码,开始了一周的明查暗访。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
给他查到程妍清的住址了。他还了解到,程妍清的丈夫四年前在一次警匪枪战中
殉职,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一个计划在壮牛心中涌起,他决定先对这小女
孩下手。

  于是几天后,在壮牛租住的公寓里,多了一个面目娇俏的女中学生。她是被
迷昏了之后架进来的。

           ***    ***    ***    ***

  小兰兰失踪已经一天了,程妍清坐卧不安。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已经把她的
父母都活生生地气死了,她没有其它的亲人了,只有这个女儿,唯一的女儿……

  文静听话的女儿,从来没有迟一点回家过,她决不会一声不响地擅自在外过
夜。

  母性使她搏命地往好的方面去想,但,警察的嗅觉告诉她,女儿一定是出事
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女儿长得比自己当年还要漂亮,小小的年纪,身材已经
玲珑有致,身边有大帮的男孩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如果她出事了,那么……那
么……程妍清几乎想哭出声来,因为这几乎只有一种可能……

  程妍清脑子里浮现起一个个被强暴的女子的形象,那些都是她办过的案子。

  在脑里闪动着这些女人的脸的同时,小兰兰可爱的小脸庞总是重迭于其中,
挥之不去。她竭力地不使自己将这些可怜的女人去跟自己的女儿扯在一起,但她
已经不由自主了,她办不到。这些念头阴魂不散地一直跟随着她。

  最令她不安的是几天前从监狱传来的消息,那个贱农夫,他居然跑了出来!

  她太清楚了,如果这家伙逃脱,他要算帐的第一个人将会是谁!

  程妍清终于深刻地理解到恐惧是如何能使一个人发疯的。彻夜未眠的她,次
日在上班时仿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她装出一付刚强的模样,继续声严色
厉地喝咤着她的下属,即使她的心灵此刻已是如此的弱不禁风。她的下属们只能
同情地看着她,大家没人敢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从表面看来,程督察仍然是
坚强的。

  但是,大家都明白,如果失去女儿,她将几乎输掉了一切。而事实上,已经
有人开始幸灾乐祸了,那当然是一些平日受够了这位嚣张拨扈的女上司鸟气的闷
葫芦。

  电话响了。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他说:「程小姐,久违了!」

  程妍清马上觉得魂儿立时便要出窍,但多年警察生涯练就的最后一丝刚强支
撑着她的精神不致崩溃。她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她发觉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声调了,她的声音是如此猛烈地颤抖着,
即使她仅仅说了一个字:「是。」她终于承认了一件自己以为永远不会承认的事
:当一个女人准确地被命中要害的时候,她终究还是一位没有脑子的弱质女流。

  耳边传来女儿的哭喊声,程妍清用尽吃奶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听尽电
话另一边那个得意的男人的每一个字。

  挂下电话,程妍清呆呆地看着自己在便箴上歪歪斜斜记下的一行字,那是那
个男人刚刚报出的一个地址。他竟然要求程督察去单刀赴会!

  程妍清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的脑子里已经装不下其它的任何想法了。她
强装出微笑,向下属们交代了一下,便即离去。程妍清并不知道,她的这个微笑
在她那群平时低头俯耳的下属们眼里,却是最最难看的一笑,即使发笑的是一位
美女。

  去了将发生什么事程妍清根本没去想过。她不是不想去想,而是没法去想。

  她发现自己一向足智多谋的脑子好像已经不在了,她拚命地告诉自己一定要
理智、要理智,但是就偏偏没法冷静下来。她企图为此行作一个筹划,但是她的
脑里一片混乱。

  没法冷静的程妍清到达了那个地址。她用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只有满
足壮牛的一切条件,女儿才可能获救。那怕陪上自己的命,也不能反抗,绝对不
能反抗,女儿在他手里……

  壮牛大口大口地吸着烟,那身陷囹圄的女高中生衣着完好地被绑在柱子上,
口里绑着布块。她惊恐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惟独不敢碰一碰壮牛的目光。

  衣着完好?是的!但这并不代表这一天来她的衣着一直都完好。为了给那即
将到来的仇人定定心,壮牛决定暂时让这女孩的衣着完好。

  地上扔满了烟头,壮牛好像要把这十八年来的烟瘾在这时彻底来满足。那臭
娘们马上就要来了,她将为她造过的孽付出代价、加倍的代价……

  壮牛坚信她会来的。万一那臭娘们不来,那将怎么办?壮牛没有去想过,因
为除了拿这小姑娘出出气,他根本不能怎么办。她是个警察,她会不会叫来一大
帮警察稍稍地跟来,然后将他乱枪扫死?这点壮牛倒是想过的,但他并不在乎。

  只要能从这臭娘们身上讨回十八年来的本息,壮牛早就豁出去了。他这条贱
命,到那时留不留着,他也没有什么所谓了。

  壮牛一声不吭地坐着抽烟,他的脸是如此的阴沉,如同将上绞架的死囚。与
死囚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尖锐、是那样的凶猛。对的,像狼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壮牛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也许他正在积蓄气力。在
他身后绑在柱子上的那个小姑娘还在呜呜地哭着,她已经哭了很久了。

  门铃终于响了,一下、两下……

  壮牛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阴森森的微笑。他将吸了一半的烟狠狠的丢在地
上,一脚踩上去,用力的蹂躏着那无辜的烟头……

  程妍清用她颤抖着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按着门铃,但里面似乎静寂一片。

  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难道是那贱农夫在戏弄她吗?难道女儿不在这里
吗?

  女儿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她在哪里?我的小兰兰在哪里?

  程妍清面如土色,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一滴滴地缓缓滚下。她突然之间心
里一阵后悔,后悔当年不该去诬陷那个可怜的农夫。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她早就
知道她无法永远保护他的。要是当年心肠软一软,JUST软一软,小兰兰就不
会出事了……

  但是怎么想都没有用了,现在她必须去面对。二十年的警察生涯给她壮了壮
胆子,她开始构思见到壮牛后的第一句话应该怎么样说……

  已经按了五分钟的门铃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程妍清彷佛听到里面有声音,
但她无法确定,正如她无法确实待会儿应该怎么做一样。一个平时再简单不过的
思维,现在她都无法完成,她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白痴。

  她耐心地继续按着门铃。除了这个动作之外,她的身子几乎纹丝不动。

  门开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只穿着短裤的强壮男人。她一眼就认出他,就
是他!他庞大的身躯把门堵住了一大半,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哦,不,他
带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只有一丝丝,但程妍清立即就察觉到了。

  门被堵住了,而壮牛却不说话。程妍清发觉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
怎么办。

  对视良久,程妍清终于意识到此刻她是来求人的。在这场赌博之中,她不可
能成为胜利者,因为对方的手里握有王牌。一旦他抛出这张王牌,她马上就会崩
溃。

  程妍清低垂着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老师处罚的小学生一样,低哑着声
音,轻轻说道:「当年……真对不起……是我错了。」

  但男人毫不动容,他仍然不动声色,却从腰间拨出一把匕首来,握着手里慢
慢抚弄着。他好像就当她不存在一样!

  这家伙……他,他到底想干什么?程妍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家伙把自己叫来却又一言不发,她根本捉摸不到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只觉得好害怕、好害怕……

  「扑通」一声,程妍清跪到地上。她几乎是哭着说话的:「对不起!真是对
不起!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您要怎样报复我都没关系,但是真的不关我
女儿的事啊……求求你放了她吧……只要你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突
然从腰间拨出自己的佩枪,双手举过头顶……

  看着门外这臭婆娘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壮牛胸中涌起无法形容的快感。他
虽然相信他这一招会管用的,但却没料到这原来是一招杀手镧!

  他决定继续吓吓她,他故作深沉,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而效果再一次
出乎他的意料,这婆娘马上就跪地求饶了!

  壮牛接过手枪,随手上了镗。他把枪口抵到程妍清的脸颊上,俯下身子,把
脸凑到她的面前,露出一口脏乱的牙齿,说道:「要我打死你吗?我等这一天等
了很久了……」

  壮牛明显地感到女督察全身都在不停在发抖,他没想到这泼辣的女人一害怕
起来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她那可怜的嗓音起伏不定,她的说话含糊不清,但壮

  牛还是听得很明白:「你……你……杀了我报……报仇吧……只要你……你
放了小兰兰……兰兰……」

  「你的小兰兰啊?」壮牛丢下这一句,慢慢站起身来。女督察满脸惶恐地注
视着他的每一动作,他却阴阴地笑了一笑,走进屋里。

  壮牛知道她已经完全投降了,他得意地搬了张椅子,在小姑娘的面前坐下。

  女中学生紧张地盯着门外,她的嘴巴给封住了,但她的眼睛没有。

  她看到从门外爬进来一个纤弱的身影,那是妈妈!长到这么大,她从未见到
她这一向要强刚毅的母亲这样的害怕过,她看到那抖嗦着的身体慢慢地挪动着,
那苍白的脸和她身上那套督察的制服是如此的不协调。

  小姑娘开始努力地想发出声音来,但除了几声沉闷的呜呜声外什么都没有。

  女督察看到她的女儿了。谢天谢地,她还穿着昨天出门时的那套衣服。一天
来一直担心的女儿被强奸的场面没有出现,程妍清一颗飘浮不定的心慢慢定了下
来。

  「爬过来!」男人仍旧面无表情地说。看着听话的女督察狼狈地慢慢爬向他
身前,壮牛感到又一阵的无上快意。她身上这套漂亮的制服持续地提醒着他,这
是一位女督察!

  程妍清努力地抛尽一切的骄傲和自尊,屈辱地爬向男人的身前。她的眼光,
那可怜巴巴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女儿的身上,她看到她的小兰兰眼里泛出了泪
花。她这可爱的女儿,现在看起来仍是那样令人疼爱。

  脖上突然一痛,程妍清发觉她的脖子被一只脏脚踩在下面。她被迫将那颗已
经飞到女儿身边的心拉了回来,这男人……他的手里仍然掌握着小兰兰的生杀大
权……

  男人的脚继续压下去,程妍清感觉自己的脸已经贴到冰冷的地板上。她知道
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难看,她翘着屁股跪在这男人的身前,而她的脸被他的脚按
在地上。程妍清没有丝毫挣扎,她已无暇去为受到这么的一点耻辱而羞愧,只要
这男人的怨气多发泄一点,女儿获救的可能就多增一分。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内心
在希望他更狠地折辱自己了。

  正当她还在为自己的这一想法脸红的时候,男人开口了:「脱衣服!」

  女督察只觉得自己的脸在热辣辣地烫着,但她并没有犹豫,因为她此时已不
懂得犹豫了,这男人的话此时就如圣旨一般不可违抗。

  她的脸仍然被他踩在脚下,传来的一阵阵臭气使她几乎作呕,更使她的身体
难以动弹。程妍清艰难地挪动着手臂,伸到自己胸前,去解开那一连串的排钮。

  她并不是一个坏女人,她从未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碰过自己一下。虽然她知道
警察局里有多少的同事垂涎着她的美色,但她一直把自己包装着严严实实的,一
点走光的机会也不给他们。而现在,她却必须在这个低贱的农夫面前露出自己的
身体。

  「我这是在换女儿的命……」程妍清只能这样来告慰自己。

  什么女人的贞操?现在她连搭上性命的准备也做好了。

  壮牛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位皇帝,可以随心所欲地命令别人做任何事。

  脚下这臭婆娘正在脱掉她那件恶心的警服,马上就要露出她的奶子了。「这
臭婆娘倒是长得挺漂亮的……嘿嘿……可惜你欠我的债,不是你的身体就能还清
的。」壮牛心想。

  那件标志着她身份的上衣终于被除了下来,无力地瘫在地上。衣服的主人仍
然被一只臭脚踩在地上,露出雪白的后背。

  壮牛举起另一只脚,在仇人光滑的背部上磨动着,雪白的背部随着脚掌的移
动,留下了一条灰黑色的轨迹。程妍清没有觉得脏,因为脏或不脏,在这个时候
已经是完全不重要了。她双手趴在地上,听任那只黑脚无情地给自己美丽的后背
染着一块块的黑色。

  壮牛的脚经过女督察的黑色胸罩,故意将脚趾伸到吊带里面,提了几提,从
身体的后面侵袭她的胸前。忍辱负重的女督察轻轻哼了一声,仍然不敢挣扎。

  骤然间,脖子上的压力一下没有了,那只踩着自己的脚离开了。程妍清顿感
一阵轻松,抬起头来。

  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根乌黑粗大的肉棒。程妍清粉脸一下飞红,急忙闭上
眼睛。但头发被扯了一下,那根肉棒已贴到她的脸上,轻轻拍打着她的鼻梁和嘴
角。

  「嘴张开。」男人命令道。

  耻辱的女督察慢慢分开自己的嘴唇,那根粗壮的东西立即钻起口里。眼泪从
女督察的眼里缓缓流下,她真的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丈夫曾经的要求都给她一
顿冷眼打发了回去,而现在却要跪在这里给这农夫吃鸡巴!耳旁又响起女儿呜呜
的叫声,程妍清只觉脸上火热地烧着。女儿就在旁边看着她这高贵而坚强的母亲
正在干着这羞耻的事!

  但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她的头被死死按在男人的胯下。粗大的肉棒填满
了她的嘴,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想讨好他,但她却不会。

  壮牛的肉棒一进入女督察温暖的嘴里,顿觉一阵舒畅。女督察那笨拙的动作
对他来说,仍然是超级的享受。因为,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位,就是他日思夜
想要怎么怎么样报复的那个女人。

  壮牛抓着程妍清的头,一下下猛力拉扯着,凶猛的肉棒干着女督察的嘴。他
的另一只手,则从胸前伸进她的乳罩里面,用力揉搓着她柔软的乳肉。

  「这臭婆娘的奶子比她女儿大多了。」壮牛心想。

  昨晚,小姑娘那对玲珑可爱的乳房让他爱不释手,以致他最后决定把出狱以
来的第一趟精液射到小姑娘的乳房上,而不是她的肉洞内。张庭兰,这是从小姑
娘的学生证上获知的名字,她那对虽不是太大,但圆鼓鼓而极有弹性的乳房昨晚
受到了最多的眷顾。她小樱桃般的两只乳头被咬得现在还在隐隐作疼,她那可怜
的母亲并不知道,现在绑在她旁边的女儿那对可爱的乳房上,已经被扭捏着青一
块紫一块了。

  张庭兰悲哀地看着母亲那悲惨的处境,爱莫能助。此时此刻,她只想大声地
哭泣,但却无法哭得出来。

  她明白母亲还将受到更大的凌辱,因为她已经受过了。

  她还知道男人为什么挑上她的原因,那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她记得那对凶狠的眼神,就像现在的一样。他恶狠狠地告诉她,他要报仇,
向她的母亲报仇,顺便也向她母亲身边的所有人报仇。当粗大的肉棒贯穿了十六
岁处女的阴户的时候,她只能用大声的号哭来接受这一切,即使她难以接受这样
的事实。

  程妍清很难相信这家伙竟然没有侵犯她这漂亮的女儿,但她显然乐于接受这
样的想法。也许,当这男人在自己身上发泄完兽欲之后,就会放了小兰兰走的。

  他一定会的,因为小兰兰并没有得罪他。

  「害了他的人是我。只要我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小兰兰就会没事的。就算他
要杀我,我也认了。只要女儿没事……」她强迫自己相信这一点。

  女督察半裸着卖力地用嘴服务着这粗汉的肉棒,听任这根巨大的东西一次又
一次地撑穿了自己的喉咙。很快地,她感到肉棒在微微地跳动。

  程妍清知道他要射了。她用手轻轻地握住肉棒,企图将它从自己的口里弄出
来,但壮牛有力的手臂阻止了这一想法。

  肉棒开始喷发了,程妍清口里呜呜直叫,浓郁的精液呛到了她的食道,她忍
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把满口的精液都喷到壮牛的下身上。

  壮牛冷冷地「哼」了一声,程妍清立时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竟敢把我的东西吐出来?」壮牛骂了一声,一记耳光扫去,把程妍清打翻
在地。

  可怜的女督察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咳嗽,因为羞耻,还是因为愤怒?

  壮牛根本不去理这一切,这女人已在掌握之中,他要尽情地凌辱她……这口
气,他已经憋了好久了……

  看着女督察一脸惊恐的样子,壮牛开心地笑了一笑。他指指自己的下身,然
后就看到女督察识时务地重新跪到自己的脚边,伸长着舌头去舔那从她口里倒喷
出来的液体。

  温暖柔润的舌头轻轻划过大腿、划过小腹、划过已萎缩下来的肉棒,将壮牛
沾满精液的阴毛轻轻卷进口里。壮牛舒服地享受着这一切,他对比着那当年趾高
气扬、令他恨得牙痒痒的美貌警花,和现在羞辱地爬在自己脚下、听任自己摆布
的女督察,不禁乐得呵呵直笑。

  壮牛的双手摸到程妍清半裸的上身来,突然一把从她的裤头抽出她的手铐,
将她双手拧到背后,一把拷住。程妍清仍然没有反抗,她已将他的肉棒重新含进
口里吸吮着,将沾在上面的液体吞了下去,并用自己的唾液清洗着。

  背后突然响起女儿的声音:「妈……」壮牛已将绑住小兰兰小嘴的布条摘了
下来。程妍清只觉羞愧无地,在女儿的面前做这羞耻的事,实在使她无法接受。

  但为了女儿,她不能放弃。

  程妍清闭上双眼,继续着她的工作。「把它当成一个梦,不要当真。千万不
要当真……」她希望能除去所有的顾忌,来讨好这个掌握着女儿命运的男人。

  她并不知道,这时她的耳朵也已红得发烧了。

  壮牛拷起女督察的双手,心下更定了。他一把抓住胸罩的吊带,用力猛的一
扯,布带应声而断,黑色的胸罩离开了女督察的身体,一对雪白而丰满的乳房跳
了出来,沉甸甸地垂在身下。

  程妍清屈辱地跪在壮牛的脚下,将他的肉棒叼在嘴里用舌头轻轻地抚弄着。

  男人身上的体味不停地刺激着她的嗅觉,这家伙也许很久没有洗过澡了。她
的胸罩一被扯开,乳房上立时感到一丝寒意,而那对冰冷的大手更是加深了这一
感觉。

  女督察只觉自己美丽的双乳正在经受着磨难,被男人刚劲有力的手掌不停地
挤捏着,他似乎正在把他全身的力气都使到手掌上。程妍清的乳房持续地传来疼
痛的感觉,她不禁回味起丈夫那双温柔的手,在丈夫的抚摸之下她的乳房是那样
的舒服……

  而现在,这对美丽的乳房在长成之后终于落入第二个男人的手掌之中,但这
对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手掌,好像正在用尽方法要把它破坏一样,把这对美玉般的
肉球不停地抓成不同的形状。程妍清忍受着这一切,小心翼翼地抚弄着口里的肉
棒。她已做好了一切的准备,这点小小的疼痛不算得什么。

  但是,男人却不是这么想的。程妍清突然乳头上一阵剧痛,她的两只乳头只
壮牛的手指死命地掐着,两只可爱的小葡萄在钢铁般的手指中已经扁了一半。

  「啊……」女督察大声惨叫起来,男人的肉棒从她的嘴里掉了下来,她悲惨
的眼神向上望去,但却得不到一丝怜悯。男人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冷冷
的一笑,手指竟然抟了一抟。女督察不敢挣扎,但她的身体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壮牛很满意自己给这婆娘带来的痛苦。她悲惨的哭叫声和着她女儿低低的呜
咽声,壮牛发觉这其实是更好的催情剂,他刚刚射过一炮的肉棒在这婆娘持续的
口交下没多大的起色,但现在却高高地翘了起来。

  壮牛嘿嘿地笑着,突然站起身来,双手就这样捏着女督察的两只乳头,把双
手被拷在身后的女督察拉向旁边的一张大桌子。

  程妍清几乎是拖在地上被拉着走的,乳头被扯动之下更是痛入骨髓,剧痛之
下她发觉她的双腿几乎麻痹了。

  壮牛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女督察被拉得长长的乳尖,伸出中指,突然在她乳头
跟乳房的结合处猛的一弹。只听得可怜的女人一声惨叫,跪在地上的膝盖支持不
住自己的体重,身子向一旁倒去。但仍然捏在男人手里的乳头却使她无法倒下,
乳头又是一下猛扯,程妍清的惨叫声已是高耸入云,她挣扎着身子企图重新找回
重心,以减少乳头上的压力,但她虚浮的双腿只是令她东歪西倒,全身的重心都
聚到这对小小的奶头上。程妍清只觉这对乳头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它们好像正
在脱身而去……

  壮牛也似乎觉得这样下去会把她的乳头扯下来,他可还没有好好地享受她的
肉体。他一手放开她的一只乳头,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已被折腾得冷汗直冒、
口吐白沫的女督察拉到桌子上面。

  乳头上还在猛烈地抽痛,但好在那酷刑已经过去了。程妍清仰天躺在桌子上
面,双手被反拷着压在身下,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男人的双手正在轻轻地抚摸
着她的乳房,动作出奇地温柔,但程妍清除了疼痛的感觉以外什么快感都没有。

  巨大的手掌越过她高耸的乳峰,向下探索着。程妍清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下身
的衣物正在一件件地脱身而去,她仍然纹丝不动,听凭壮牛慢慢地脱下自己最后
一丝的遮掩。

  然后,一丝不挂的女督察感觉自己的双腿被大大地分开,左脚上被绳索缠绕
着。她试着动了一动,发觉左脚已经被固定住了,很快她的右脚也被固定在桌子
的另一端。程妍清眼角凝着泪,她知道她马上就要被强奸了。她把着转向她的小
兰兰,看到已泪流满面的女儿也正在看她,不停地抽泣着。

  「不要看我……小兰兰,不要看……」她心里大声地叫着。即将在女儿的面
前被奸淫,程妍清的脸在火辣辣地烧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只大手按在自己的阴阜上,胡乱搔了搔她的阴毛,然后就听到一支声音道
:「骚毛长得这么多,一定是个淫妇。」程妍清心中一阵凄酸,他在玩弄自己的
肉体的同时还要侮辱她的心灵。但她还没来得及对这句话作出响应,两根手指已
经捅入了她的阴户。

  程妍清没料到这么快就被侵入,她的阴户里面仍然是干涩一片。但那两根手
指却不理这些,只是用力地向里深入着。长满着老茧的手指擦过她柔软的肉壁,
程妍清又羞又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两根手指胡乱地捅了几下退了出去。程妍清心想换上来的就会是肉棒了,
羞耻地闭上了眼睛,心中砰砰直跳,等待着失去贞操一刻的到来。

  但等了好一会,仍然没有动静。他在干什么?程妍清暗暗诧异。旁边女儿越
来越响的哭声猛地提醒了她,她睁开眼转头一看,她的小兰兰已被解了下来,上
衣也已经被扯了下来,男人的一只手捂在女儿的乳房上,另一只手正在拉扯她的
裤子。

  程妍清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女儿终于还是不能幸免了。她鼓足了勇气,求
道:「你强奸我吧,孩子还小啊!求求你……」但那男人只是咧嘴向她一笑,并
不理会。程妍清悲哀地看着女儿也被他剥光衣服,眼泪哗哗直流。

  壮牛把赤身裸体的小姑娘提出她母亲的身边,张庭兰马上就扑到母亲的身上
哇哇大哭起来。壮牛哈哈大笑,程妍清那痛苦地号叫、悲哀的眼神使他切切实实
地感觉到什么叫做复仇的快感,她不是最疼她的女儿吗?那当然就更要从她女儿
身上下手!

  壮牛一翻身跳到桌子上,将张庭兰拉到她母亲的脸上面趴好,将她那初经人
事的小穴正对着她母亲的眼前。壮牛将肉棒在程妍清的脸上拍打几下,抵到张庭
兰的阴部。

  程妍清突然迸出一声大哭,女儿下身一片狼籍,干了的精液还沾在上面。她
知道女儿其实早就失身了,而这混蛋现在还要在自己的面前奸淫小兰兰!程妍清
的心在猛烈地抽痛着,她清晰地看到那根粗大的肉棒正慢慢地撑开女儿窄小的阴
户,向里面插进,而她的小兰兰大声地急促呻吟着,她娇小的身体似乎正在无力
挣扎着。

  这么大的家伙……程妍清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受得了,而女儿却先她一步受到
了……

  从女儿痛苦的表情上,可以知道她现在一定痛死了,但男人却没有丝毫怜悯
之心,只管用力地向里面插入。程妍清哭声更大了,「不要啊……」她无力地哀
求着。

  「呀……」女儿大叫一声,眼前刚才还在一大截露在外面的肉棒不见了。程
妍清看到男人的下身已经跟女儿的屁股贴在一起了,那根东西,那根那么大的东
西,已经……已经全都插进去了!

  女儿的哭叫声越来越响,因为男人已经开始用力的抽插了。程妍清只觉全身
冰冷,她还没未有过这样难熬的时刻。她眼睁睁地看着这男人就在自己的脸上面
奸淫着自己的女儿,而她,只能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奸淫完女儿之后来奸淫她。男
人肉棒的每一下抽插,都带动着女儿那十六岁的颤抖着的阴唇翻出翻入,而这一
切,就发生在她眼前十厘米远的地方!

  「程督察,你的女儿玩起来还真过瘾啊!」男人还在说着风凉话,他抽插的
速度慢了下来,肉棒现在是一点一点的慢慢进入女儿的阴户里,但女儿的哭叫声
只有更响。突然一滴异味的液体滴到口里,是从女儿的阴道里流出来的。

  程妍清的味蕾告诉她,女儿已经有性感了,她湿了。这时候女督察心里可真
是什么滋味都有,女儿被强奸时竟然流出爱液来!但这却可以减少她的痛苦。

  但不幸的是,男人察觉了这一点,他笑道:「嘿嘿!程督察,你的女儿给我
玩得很爽啊!」程妍清羞得满脸通红,而男人已经把肉棒抽了出来。「老子这么
辛苦来让你这小妞舒服,那可不行。」男人道。

  湿漉漉的肉棒向上移动,顶到小姑娘的肛门上。张庭兰还在不知所措时,屁
股上已狠狠挨了一巴掌:「趴好,我要干你的小屁眼!」

  「不要!」男人的话音未落,程妍清已大声叫了出来。女儿不但被强奸,还
要被鸡奸,她实在忍受不了。她知道她的抗议不会有效,但除此之外她能做什么
呢?女儿那吓得直发抖的娇小身躯似乎已经把她的心撕碎了。

  壮牛看着女督察那绝望的眼神,得意地又是一阵大笑。「你女儿的小穴那么
好玩,我想屁眼一定也不差吧?不玩玩太浪费了!」看着胯下女人那欲哭无泪的
无助的神情,他大喝一声,下身猛力一挺,将肉棒插入那未经开发的十六岁的后
庭。

  张庭兰「哇」的一声惨叫,身体猛烈地挣扎着,但身子被男人有力的手臂紧
紧制住,根本动不了分毫,而男人的肉棒却已贯穿了她的屁眼。

  程妍清恐惧地看到那根巨大的肉棒已完全进入到女儿的肛门里面,一滴鲜血
滴到她脸上,她知道女儿已经受伤了,但悲哀的女督察只能用她的哭叫声来作最
后的抗议。

  壮牛在她们母女二人的哭叫声中,只觉性欲正急剧地膨胀着。他的肉棒开始
用力地插着女中学生的屁眼,飞溅的血珠落到她母亲的脸上,又诱发着更加剧烈
的哭声。

  可怜的小姑娘脸色发青,咬牙忍受着这难以忍受的痛楚,她只觉屁股好像要
裂开了,火辣辣地疼得厉害。她的上半身终于支撑不住,无力地垂下,她的脸好
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但她没有感觉到,她已经晕了过去。

  程妍清只觉阴户上一热,女儿的脸贴到自己的阴毛上面,她微弱的鼻息呼出
正好喷在自己的阴核上,一阵激凌的感觉。

  壮牛的肉棒享受着十六岁的屁眼中那紧密的快感,她屁股上的流出的血珠更
加刺激着他的兽欲。他的肉棒继续用力抽插着,直到他发现这小姑娘已经一动也
不动了。

  程妍清从自己阴核的快感中知道女儿还有气息,但她已经吓得大叫起来。而
壮牛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却是为这小姑娘的脸贴在她母亲的阴户上,而开心地笑
着:「哈哈哈!你的女儿在用嘴强奸你呢,爽不爽啊?」

  程妍清只是哭着,不敢作声。壮牛把小姑娘从她母亲的身上抱下来,丢到地
上,然后又骑到女督察的身上,肉棒在她嘴唇上抹一抹,道:「来,尝尝你女儿
身上的东西!」

  程妍清红着眼看了男人一眼,默默地张开口,肉棒马上便进入她的嘴里。女
儿被强暴固然令她心碎,但这也许也是小兰兰能获救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无论
如何,现在还不是得罪这家伙的时候。

  肉棒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味道,程妍清却如丝毫不察,只管用力地吸吮着。这
根肉棒刚刚才插过女儿的阴户和肛门,现在却含在自己的嘴里,等一下很可能还
会进入自己的阴户,也许还有屁眼……程妍清心里浮起一点怪异的感觉,她几乎
便想用力一咬!但她终于忍住了,她明白这一咬的代价将会是两条性命。

  壮牛肉棒在女督察的嘴里捣弄着,脑里又浮现起当年她那轻蔑的一笑。一股
无名火再度升起,为此他付出了十八年的自由,外加逃犯的光荣称号!

  他受够了,怎么报复她都不过份。壮牛就这样想着,他拉扯着她的头发,喝
道:「含紧!」开始抽插着她的小嘴。

  女督察口里不停地呜咽着,更加激发着壮牛的野性。他将肉棒深深地插入程
妍清的嘴里,他感觉到龟头肯定已经贯穿了她的食道了……壮牛微笑着看看她的
脸,果然已经涨得通红,她的身体正微微地颤抖着,似乎正在竭力抑制着挣扎起
来的冲动。

  看着程妍清狼狈而又淫贱的样子,壮牛哈哈大笑。是时候尝尝这臭婆娘的身
体了,十八年来,他有多少次在梦中把这臭婆娘活活奸死,他数也数不清了。

  壮牛将肉棒抽了回来,移到程妍清的下体。龟头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阴门,程
妍清「嗯」的一声,闭上眼,将头别向一旁,泪珠从眼里缓缓地流下,被强奸的
一刻马上就要来到了。

  壮牛笑咪咪地看着羞耻的女督察,他的肉棒可以尽情地去征服这个他恨之入
骨的漂亮女人了。他双手紧紧地握住她那对高耸的乳峰,用力地揉搓着。双手被
拷在身后的女督察不能抗拒这一切,她的双腿被分开绑在两旁,迷人的肉洞正敞
开着准备迎接入侵者。

  「接下来我应该干什么?程督察。」壮牛不依不饶。

  程督察的脸已经不能再红了,但她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曾经耻高气扬,她
曾经目空一切,她更曾经视这个下贱的农夫如猪狗,而现在她必须用她的身体来
回报这一些。程妍清的脑海里掠过一个个的片段,那是她得意时的模样。她做梦
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会被剥光衣服,被一个低贱的男人淫玩着,有如最下
贱的妓女一样,乞求他的肉棒来插她的小穴!

  「干……干我……」程妍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说出这两个字的,以往种种,
竟恍如梦境一般,她辛辛苦苦经营了二十年,最后仍然成为男人胯下的玩物。她
脑中已经模糊一片了,只有一个念头:女儿就是一切。她已经无力去指挥自己的
言行了,她的意识中,服从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她的身体告诉她,男人的那个东西正在撑开她那几年没使用的阴道,向里面
插进,干涩的肉壁传来一阵扯痛,使她不由打了个冷战。她的乳房被玩弄着、阴
户已经被肉棒侵入了,但她连一丝丝的性感也没有,她好像觉得有一头猪正骑在
她的身上。女督察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她想吐。

  壮牛不紧不慢地插着女督察的阴户,他惊叹于这年近四十的女人仍然拥有一
个这么紧窄而有弹性的阴户。他并不知道即使在她丈夫在世时,她是如何一次次
地拒绝丈夫行房的要求的。在这个高傲的女人眼里,身体被侵入是如此令她失掉
尊严的一件事,即使面对的是她的丈夫也不行。

  壮牛把全身的重心都凝聚到手臂上,女督察那对美丽的乳房成为着力点,他
的肉棒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女督察阴道里的每一点触感。美丽的女人张大着口,喉
里咕咕作声,表情十分痛苦。壮牛认为这是因为羞耻和疼痛带来的,他万万没有
想到,她其实是因为想吐!

  但无论如何,程妍清的痛苦正是他所追求的。他铁钳般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
的乳房,把那对圆滑的肉球捏得发紫,他的肉棒开始加快频率,一下下猛力地冲
击着女督察的肉洞。太痛快了!壮牛突然之间充满了成就感。

  程妍清仍然没有获得一丝快感,她只觉她的阴道被擦得不停地抽疼,她太不
喜欢这样的性交了,尤其像壮牛这样的暴力。她想吐,但这只是错觉,她根本吐
不出来。被奸淫中的女督察全身难受极了,她彷佛觉得身体中的闷气正在吹涨,
她就要爆炸了……

  女人开始呻吟了,声音是如此的凄凉。她的身子也开始挣扎着、扭动着,她
无法平静,她只有祈求这一切快快过去。她知道壮牛就是喜欢看她痛苦、看她挣
扎,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壮牛仍然陷于极度的快感之中,美貌女人的迷人肉体让他的肉棒兴奋,但更
重要的是他的心快乐得就要爆炸了。这么多年来,他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而他为
这个梦想忍辱负重了十八年!

  他尽情地享用着女督察的身体,把女督察低声的呻吟变成大声的号哭。她哭
了,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用哭声最大限度地发泄着,但男人的肉棒一再地将
她推向痛苦的深渊。

  壮牛得意地享受着程妍清的身体,还有她的哭声。他开始惊讶于自己的肉棒
竟能这样持久。这根东西刚才已经连续干了张庭兰的前阴后庭,还让程妍清的嘴
巴好好的服务过一回,而现在仍然没有一点要泄的感觉。

  向漂亮的女人报复,最好的工具当然是肉棒。壮牛深知这一点,他正在把这
工具的威力发挥到最大限度。程妍清的阴户仍然是那样的干涩,磨得他的肉棒有
点疼,但壮牛毫不在乎,他以最大的力气使每一下抽插都直冲到底。他感觉自己
似乎正飘浮在半空,每一个毛孔都是如此的舒畅。豆大的汗珠布满了壮牛全身,
一滴一滴滴到女人的身上。

  程妍清的哭声已经嘶哑了,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她脸上的肌肉随着
肉棒的每一次抽入轻轻地扯动着,渐渐已再没力气哭泣的她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
气。伴随着女督察喉中的一声声轻哼,壮牛也感到他的快乐已经跨过了巅峰。

  炮弹般的精液猛烈地轰击着子宫壁,女督察的身子微微地颤动着。完事了,
但程妍清好像已失去知觉一般,一动也不动,脱身而去的灵魂此刻还没有归窍。

  壮牛满意地从程妍清的身上爬下来,他发觉自己好像也要虚脱了。强烈的复
仇快感增加了他肉棒的持久力,但却超出他体力所能承受的限度。他呼呼地喘着
气,看着程妍清那微微红肿的阴户里缓缓地倒流出自己的精液,他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痛将程妍清从浑沌的状况拉回到现实,她全身都感
到酸疼不止。

  程妍清努力定了定神,她发觉自己正被横着吊在半空。她的左手和左脚被两
根绳子分别吊在梁上,她的右手和右脚也有重物向下拉着,整个身子变成了一个
打横的「大」的。

  而那个男人,正笑嘻嘻地拿着一个铁铗,正在伸向自己的阴部。

  下体又是一疼,程妍清看到铗子上夹了几根毛。自己的阴毛!程妍清「啊」
的一声,又羞又疼,身体一阵挣扎。忽然身体下面也传来一阵呻吟声,她向下一
看,险些又晕了过去。她的女儿右手跟自己的右脚绑在一起,右脚跟自己的右手
绑在一起,身子跟自己的身子一模一样,反方向地吊在自己的下面,小姑娘垂在
下面的一只手和一条脚却是被绑在桌腿上。

  程妍清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敢稍作动弹,咬紧牙根忍着剧痛。女儿的裸体
在颤抖着,她的呻吟声是如此的微弱,程妍清的心在猛烈地抽痛着。

  但这还没完,她很快地发现女儿的下体有些异样,从她幼嫩的阴户中伸出一
点黄色的东西来。

  那是什么?女督察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阴户中被塞着满满的,那是一根香
蕉。

  那个男人正一边用香蕉奸淫着自己,一边用铁铗拨着自己的阴毛。程妍清发
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她知道女儿的阴户里一定也一样插着一根香蕉。阴阜上几根
阴毛被一下子扯了下来,她连一丁点扭动的余地也没有,剧烈的抽痛使她无法控
制自己,她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惨叫声响成一片。

  壮牛开心地慢慢拨着女督察的阴毛,他的动作是这样轻松,他夹着那几根无
辜的嫩毛,慢慢地向外扯着。被拉长的阴毛绷得紧紧的,将程妍清阴阜上的皮肤
一并拉起,直到脱身而去,然后几点血珠便从毛孔中渗了出来。壮牛知道这比一
下下的猛扯更疼,他要的就是使她疼。

  可怜的女督察脸色发青,那漂亮的脸庞已经因为疼痛而扭曲着,她剧烈地颤
抖得身体,扯动着跟她连在一起的女儿也一并晃动着。她的惨叫声也感染了可爱
的小姑娘,女孩的哭声和着她母亲的惨叫,充满了整栋房子。

  程妍清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悲惨的遭遇,剧痛加上自尊心的沦丧,使她连正
在被香蕉玩弄着的阴户也没有感觉了。

  壮牛越来越开心,他的报复计划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企图在肉体和精神上一
起折磨程妍清,他成功了,但没想到杀伤力会这样大。刚才程妍清被强奸时那呆
滞的眼神告诉他,这个外表刚强的女人已经开始崩溃了,以致直到两个小时后,
阴阜上的疼痛才使她的灵魂归窍。而在此之前,她就像一具殭尸一样毫无知觉地
听任他摆布她的身体。

  吃了两个面包补充了体力之后,壮牛决定除去这婆娘阴部的遮掩,让她的阴
户光秃秃地暴露出来。他很满意拨阴毛这种手段,这看起来超出了女督察所能忍
受的范围。

  「饶了我吧,我要死了……」女督察苦苦地哀求着,但这只能增加壮牛继续
干下去的兴致。他继续着他的手段,但在他拨光程妍清的阴毛之前,女督察已经
因为剧痛而昏了过去。

  壮牛拍拍程妍清的脸,没有反应,他又用力掐了几下她的乳房,仍然没有反
应。奸笑着的壮牛丢下铁铗,手指轻轻抚摸着她已被拨得稀稀疏疏的剩下几根阴
毛,突然将它们抓紧,猛地一扯,只听「哇」的一声大叫,因疼痛而昏过去的女
督察又因疼痛而醒转,她原本浓密的阴毛已一根不剩,余下光秃秃的阴阜上还在
冒出连串的血珠。

  壮牛继续用香蕉插着程妍清的阴户,笑吟吟地看着她由大声的哀号转为连绵
不绝的呻吟,她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壮牛,期望得到一丝宽恕。但这显然只是
奢望。拨阴毛的痛楚尚未褪尽,女督察阴户中的香蕉继续着她的痛苦。冷冰冰的
感觉,程妍清现在才发觉她这其实也曾带给她快乐的阴户是如此的折磨人,如此
的使她难受。

  「爽不爽……」壮牛笑着对程妍清说。女督察口里似乎在含糊不清地说得什
么,她的气力已被耗尽了。

  壮牛把香蕉深入地插入程妍清的阴道里,拍了拍手,开始解开连接着母女二
人的绳索。程妍清惊慌着看着他的动作,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当二具雪白的肉体被解除束缚丢在地上的时候,全身的酸痛使母女二人都瘫
着身子难以动弹了。壮牛坐到地上,一把扯过十六岁的少女,将她的头按到自己
的胯下:「帮我好好吹一吹,等一下好去干你娘的屁股!」

  听到这话的程妍清身子不禁轻轻一颤,壮牛道:「翘着屁股爬过来,给我舔
脚趾。舔干净一点!」他满意地看到母女二人都听话地把自己要求的东西含到嘴
里。胯下的张庭兰笨拙地舔着自己的肉棒,而她的母亲却将他那几天没洗的脚趾
头含在嘴里。

  「用舌头,慢慢吸。」他一边指导着女中学生,一边玩弄着她那对令他爱不
释手的乳房。可怜的女孩无助地扭着屁股,用她即将耗尽的最后一点力气摆动着
脑袋,吮吸着这可怕的阳具,但她阴道中的香蕉仍旧刺激着她的感官。壮牛满意
地看着张庭兰娇羞的窘态,把她那对圆鼓鼓的坚挺肉球抓来搓去,富有弹性的嫩
乳正好被他一只大手完全握住。

  壮牛突然感到一丝遗憾,要是有一架照相机就好了……母女二人现在的模样
太值得纪念了,尤其是这不可一世的女督察一丝不挂翘着屁股趴在地上为他舔脚
趾的样子。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头缠绕那脏黑的脚趾,他突然哈哈笑道:「原
来程督察的样子就是这么下贱的!」

  明晃晃的泪珠从程妍清脸上滴下,当她将男人脚趾头的污垢吞下肚的时候,
她真的觉得自己很下贱。「我这是怎么了?」她的心在滴血,她只想跳起身来大
喊大叫,她满身的烦闷苦恼无处发泄,只能和着这平时打死也不愿碰一下的脏东
西一起吞下肚去。深埋在她阴道中的香蕉持续地提醒着她,她是一个正在被淫玩
着的女人!

  「好舒服啊!」壮牛得意地笑着。他放开了女孩的一只乳房,摸到她的阴户
上,提着露在外面的香蕉头,开始轻轻地抽送着。程妍清痛苦的眼神转到女儿的
下体,壮牛呵呵笑道:「程督察,你女儿的身材这么好玩,你当初为什么不多生
两个,让俺可以多乐一乐!哈哈!」

  「呕」的一声响,程妍清突然将头扭向一旁,俯在地上狂呕起来。脚上的臭
气平时她闻一闻都想吐,何况还在含在口里!她终于忍不住了。

  壮牛冷冷地看着她,女督察知道又要糟了……但她还是无法停止呕吐,早上
吃的一点东西很快就吐光了,她还在继续地呕着,满嘴都是苦水,却没办法停下
来,她怀疑胆汁也已经呕光了,但胃中似乎还在翻滚着。

  然后她看见壮牛一把推开她的女儿,挺着高举着的肉棒站起身来。壮牛一把
抓住还在呕吐但已经什么也呕不出来的女督察,向后拖去。吐后留下的秽物太臭
了,最好离远一点。

  程妍清被拖到屋角,离女儿越来越远。那可怜的小姑娘正趴在地上微微地喘
着气,而她的母亲却翘着屁股被按在地上。一阵剧烈的呕吐已经使她虚脱,她发
现自己全身已经使不出半点力气来了。她跪在地上,上身无力地伏下,喉中还在
干咳着,她狼籍不堪的阴户里还插着一根黄黄的香蕉,她的屁股高高地翘起,等
待着男人的肉棒。

  女督察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她的力气已不足于保护她的屁股。当巨大的肉
棒撑开她的肛门时,又一阵剧痛笼罩着她的全身,但她却无力叫出声来。随着肉
棒的深入,疼痛在体内越积越多,她低沉的呻吟根本不能减弱丝毫的痛楚,她只
觉头脑发涨,身体轻飘飘的,在肉棒猛的一下完全插入之时,她又昏了过去。

  壮牛显然不会怜香惜玉,他只觉得这婆娘的屁眼夹得他的肉棒好舒服。「这
臭婊子,我连她的屁眼也干上了!嘿嘿,我要把它插爆!」壮牛得意地笑着,他
的肉棒在干涩的肛门中横冲直撞,强烈的磨擦几乎磨破他的皮,但壮牛却把这一
点刺痛也当成快感。他双手按在程妍清的肩头,下身一下一下的猛插着,强烈的
快感和成就感充满了他的脑袋,他竟然没有发觉这女人已经又昏了过去。

  当程妍清再一次悠悠醒转时,她发现她的体力已经有所恢复了。她正仰天躺
在地上,男人趴在她的身上,正在进行着又一轮的奸淫。

  又过了多久?程妍清突然头疼得很厉害,全身上下好像要裂开一样,她从来
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想喝水。她面前墙上的时钟告诉她,现在已经五点钟了,她
已经被连续折磨了七个小时!

  程妍清艰难地扭了扭身子,骨头好像要散开一样。面前男人那丑得像头猪的
脸正咧大着嘴朝着她笑,她厌恶地别过头去……

  「嗯!」程妍清口里一声闷哼,男人的肉棒又一次猛力的插入。程妍清觉得
她的阴道里所有的细胞好像都已坏死了,都已不属于她了,这个女人最隐晦的部
位,现在只能听任一个天下最丑最蠢的男人肆意地侵犯。眼泪不停地从她的眼眶
里冒出,程妍清只觉全世界都是灰色的,她曾经拥有的一切、她曾经为之骄傲的
一切,现在都被丢进垃圾箱里,成为这个蠢农夫手心里的玩物。

  「我完了……」程妍清心里发出一声哀鸣,属于她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她的
存在实在是太多余了,只是便宜了这个男人!

  「但是女儿……」女督察倏然惊觉。她的存在还是有用的,起码要换取女儿
的未来。她只有十六岁,她还很年轻,她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她会有一个美
好的未来的!程妍清只能坚信这一点,她绝不能让女儿因为自己曾经的错误,跟
着自己一起毁灭!

  谢天谢地!女儿就在旁边。程妍清转过头去,她那娇柔的女儿半闭着眼,微
微地喘着气,男人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捂在她的右乳上,用力地揉弄着。她的小兰
兰脸上红得像火烧一样。

  「是妈妈害了你。」程妍清努力地移动着她那酸软无力的手臂,轻轻地抚摸
着女儿的脸。小兰兰太无辜了,她不应该受到这样的伤害的。女督察无法竭止地
哭起出来。

  慢着,有什么不对?程妍清发觉她的手很烫,不对,是女儿的脸很烫!她发
烧了,烧得很厉害!「小兰兰……」她嘶声叫着,但女儿只是微弱地轻轻应了一
声。

  「她病了!她病了!求求你,放她去医院吧……」女督察已忘了自己正在被
奸淫,苦苦地哀求着。但她失望地没有得到一点响应,男人仍旧只顾着卖力地抽
送着,将他的肉棒一次次深深地捅入她的阴道深处。

  猛烈的痉脔使她的身体抽搐着,但此刻她的所有痛苦已经不是痛苦,她的女
儿正在发高烧。

  「求求你放过她吧,我……我替你做任何事,我做你的奴隶,性奴隶!我会
听话的,你想怎么样玩我都无所谓,求求你放了她吧……」可怜的母亲已经抛弃
了一切的尊严。

  「是吗?」男人开口了,「等我玩完再说。」他将肉棒深深地插入女督察的
阴户里,双手抓到她的脚踝上,将她两条脚高高举起,肉棒猛地拨出,一下子捅
入她的肛门之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猛插。

  无助的女督察哀怨地看着她疼爱的女儿,小兰兰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女督察的屁股上不断传来阵阵的刺痛,她只能苦盼着这男人早早完事,但是
男人出奇旺盛的性欲慢慢地吞噬着她的心。她并不知道,她耻辱的肉体,对于他
来说,是一剂药效奇佳的兴奋剂。

  男人的肉棒轮番抽插着她两个肉洞,绝望的女督察闭上了她的眼睛。她无法
面对这一切,但她又必须去迎合他的性欲。她只能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最后的
一丝怜悯。

  程妍清觉得肉棒已经差不多插破了她的肉洞了……但似乎还没有想泄出来迹
象。这阵苦刑要到什么时候,她不敢想象。

  终于,程妍清感到下体一空,充塞着她阴户的肉棒抽了出来。她张开眼睛,
用最可怜的眼光看着他。他知道她在哀求着什么,她只能期望他能满足她最后的
这一点哀求。

  男人的手伸向女儿了,程妍清紧张地注视着。但是那只大手,最终又落在小
兰兰那对可爱的嫩乳上,她看到女儿的乳房在他那双手掌的挤捏之下不断地变形
着,她又要开始哀求了。

  但是男人先出声了:「嘿嘿!果然是烫得很厉害,连奶子都这么热。」壮牛
阴阴地笑着,手掌继续玩弄着这对他最喜爱的乳房。

  「把你女儿抱上来,扶住她让我再干一炮,干完就放了她。」壮牛坐在地上
说。干完之后会不会放了她,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这时候我想干嘛就干嘛,最
重要是折磨这婆娘。

  女督察慢慢地扶起女儿,她的脸已经担心得发青。女儿现在身体这么弱,经
受得起吗?但她没有选择。

  程妍清使尽吃奶的力气,抱起女儿放到壮牛的身上。她分开女儿的两条腿,
让她跨到男人身上,女儿娇嫩的阴户微微张开着,被她的亲生母亲指引到男人的
肉棒上面。

  程妍清觉得自己已经崩溃了,现在她正帮着这男人奸淫自己的女儿,最疼爱
的女儿!是她亲手把女儿送到他的肉棒上的!程妍清颤抖着身子,一手扶着那根
朝天高举的巨大肉棒,抵到小兰兰的阴户上面。

  「好了……」随着男人一声令下,程妍清闭上眼睛,扶住女儿的身子向下一
拉。听得小兰兰的一声娇喘,男人的肉棒已消失在女儿阴户里面。悲惨的女督察
再也禁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但她的双手,还必须抱着女儿的身躯上下运动着,去让这丑恶的男人尽情享
受女儿柔美的肉体。

  「哈哈!哭什么?我的奴隶的女儿就是给我奸的,有什么好哭?是不是哭没
生多几个女儿让我奸啊?哈哈哈……」壮牛肆无忌惮地侮辱着她,她的眼泪太让
他开心了。

  但是他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和警犭的吠叫声。

  壮牛愤怒地瞪了程妍清一眼,吓得女督察直哆嗦:「不是我,不关我的事。
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来……」

  「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一阵乱糟糟的声音过后,外面的警
察开始对着喇叭叫喊起来。

  壮牛一把抓过手枪,抱起张庭兰,一边干着一边走近窗户。外面十几辆警车
已将这幢房子围得死死了。有许多警察,他数不清有多少,举着枪伏在车后瞄向
大门。再外面还不时闪烁着镁光灯,是记者,很多记者!

  警察们聚精会神地盯着整幢房子,但良久良久,还是没有动静。

  程督察桌面上的字条明明写的是这儿,难道逃犯转移了?这是一名危险的越
狱逃犯,他们不敢丝毫大意。双方对恃着,静寂,还是静寂,只有电视台的直播
记者面对着镜头正紧张地说着什么。

  大门「吱」的一声开了,所有人的眼光马上集中过来,无数什么照相机或摄
影机的都将焦距调正到大门口,是逃犯协持人质出来了吗?

  没有。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正在带队的警官开始考虑这会不
会是一个空城计的时候,目标出现了!

  所有的枪支做好了发射的准备,但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悍匪。

  是一个女人!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一个爬在地上一丝不挂的女人!男人们
的眼睛开始发亮,镁光灯闪成一片。女人慢慢地爬了出来,在一片惊讶而好色的
眼光中,仰着头爬了出来。

  「是程督察!」不知是谁喊道。人群中一片噪动,从女人仰着的面容看来,
那的确是程督察!

  怎么会这样?高贵雍容的程督察,怎么会这样不顾廉耻地这样爬出来?记者
们卖力地谋杀着菲林和胶卷,警察们紧张地警戒着,但他们一样都感到自己的裤
裆里东西似乎已经不太安份了。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男人们赞叹着。

  「香……香蕉……」一名年轻的女警察尖声叫了起来,然后所有人都看见程
督察的屁股上插着一根香蕉,哦不,是两根,另一根插在……插在她的……

  精明的警官开始感到手足无措了,这实在是太刺激了,但又太尴尬了。逃犯
在打什么心思?他猜不透,他只能继续警戒着。

  程督察翘着屁股爬到包围圈中间,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珠,她脸上
羞辱而痛苦的神情表明:她是被迫的!然后她说话了,她在说着一个十八年前的
故事,她如何恶毒地诬陷了一名无辜的农夫,把这名刚刚失去妻子的可怜虫打入
监狱。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她的脸涨得血红,但她没有遮掩她赤裸身体的任一
个部分。她一边哭着一边说着,谁都可以看出这名高傲的女督察的身体因为羞耻
而剧烈地颤抖着。她不时地回头望向屋里,她在关心着一件事。她的同僚们都明
白了,这个丧心病狂的凶徒,竟然利用她的女儿来威胁着来做这样丧尽尊严的下
贱事!

  有人哭了,他们为程督察感到惋息,她做的这个牺牲太大了,大到足于摧毁
她的一生。而那个无耻的恶人,却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不过仍然有人在暗暗窃喜,这个不可一世的女警官也有这样的一天。他们受
她的欺凌也够了,现在不妨乐于好好欣赏一下她这淫贱的肉体!他们的肉棒已经
翘着老高,这个梦中被他们强奸了几百回的女强人,身材原来长的是这个模样。

  她阴户和屁眼中插着香蕉,要是换成我的肉棒……有人已忍不住面露着微笑
了。

  料不到,真是料不到,居然真的有机会把肉棒插到她的骚穴里去!程督察在
讲完故事后,说:「我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女人。为了忏悔,我愿意把我的身体奉
献给任何一个人,请大家用你们高贵的阳具,来插穿我下贱的骚穴和屁眼吧!」

  她竭尽全力说完这句话,高高地翘着屁股,等待着男人们的肉棒。

  大家面面相觑,这实在是太靡夷所思了。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壮牛已
经开心得不能抑制自己,开怀大笑起来。这臭婆娘,她居然真的按我的意思全说
出来了,她真听话!为了奖励她的听话,壮牛用肉棒狠狠地插了她女儿已经红肿
的阴道几下。在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外面的情景时,他的肉棒从来没有闲过。女孩
的阴户真是紧,他愉快地享受着,即使现在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儿。

  壮牛很快又感到失望了,过了十来分钟,女督察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
但却没有一个男人上去奸淫她。

  站在外围的警察们已经开始驱逐记者了,这种场面实在不太适合摄入摄影机
中。那几位刚才还在梦想奸淫程妍清的人,现在却不敢动了,他们知道这时候上
去,她一定不会反抗,但他们的前途,就会跟她一样,马上随水逝去了。因此即
使最想奸程妍清的人,也宁愿把这一切留在脑海里回家打手枪,没人愿意自毁前
程。

  可怜的女督察伏在地上,她连最羞耻的话都说了出口,她知道她彻底完了。

  她这时候多么希望面前这些同事们就在壮牛的眼前把自己狠狠地轮奸,即使
她的内心其实极不愿意任何人碰一碰她的一根毫毛。但是为了女儿……她必须忍
受……

  没有人敢上来,她不安地颤抖着。她已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没人上来奸
淫她并不是她的错,但壮牛接受这个结果吗……他会因此放了小兰兰吗……她不
知道……

  壮牛的声音传来了,但他的话令她感到一阵昏厥:「嘿嘿!你这个烂婊子,
你这么下贱,有谁愿意把他高贵的阳具插到你那肮脏下贱的骚穴里面?我看你还
是找条狗干你好啦!你们不是有很多狗吗?随便找一条吧!」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这家伙疯了!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啊……」程督察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用尽她所有的力量大叫着。她的
泪水沾湿了一大片地面。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从对方
惊异的眼睛里,谁都没有找到答案。

  「BOB……BOB……」裸体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叫着朝着一头警犬扑了过
去。

  她已经迷乱了,除了知道盲从于那个控制着女儿的男人之外,她没有其它的
思考能力。何况现在即使她还能思考,她也已不顾一切了。她那空洞的眼神告诉
人们,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了。

  BOB欢欣地跳跃着,它很高兴见到它的主人。主人狂乱的状态它当然不明
白,主人这样的样子有什么不妥它也不觉得,它摇着尾巴亲吻着主人的小腿。

  「呜……」BOB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它不明白它的主人为什么将手摸向
它的阳具,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轻抚它的头。

  将BOB牵在手里的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女警察,眼前这淫乱的场面把她吓坏
了,她脚边的警察不停地骚动着,而她的上司,那英姿勃发、望之生畏的程督察
竟不停地抚弄着这条阳具。小警花粉脸飞红,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她实在不知道
该怎么办。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是抢上去把丑态毕露的女督察拉开来吗?没有敢这么
做,可悲的女督察也不会感激他的好心。但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样不可
思议的丑事发生吗?是的,的确有人乐于看到,不仅仅是那个疯狂的逃犯,他们
自己人当中也有一些人期待着程督察被狗奸的刺激场面出现。领队的警长发现他
碰上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无论他怎样做,都难以摆脱被谴责的命运他开始后
悔带队来执行这次行动了,因为这将令他声名扫地。

  壮牛兴奋地看着他的仇人,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美貌女警官,正慌乱地抚弄着
那条狗的阳具。那条莫明其妙的警犬,发着一声声的哀鸣伏在地上,奇怪地看着
它主人那不可理解的行动。壮牛只感到自己的肉棒充满着能量,他一下一下猛烈
地撞击着女中学生的阴道,太爽了!太爽了!他不敢现身于窗前,只能躲在窗边
注视着这一切。距离远了一点,而且角度不太佳,壮牛感到有一点遗憾。他胯下
十六岁女孩的肉体已渐渐失去反应,但他并没有察觉到。

  尴尬的警官看着他的女同僚躁动的身躯,那个女督察的手并没有使BOB产
生反应。然后所有人都看到更惊奇的一幕,这个一丝不挂而且下体两个肉洞还插
着两根香蕉的女督察,竟俯下头去将那条狗的阳具含到嘴里,卖力地吮吸起来。

  警察们的阻挡,仍然无法阻止记者们灵活的身子,镁光灯仍旧在不停地闪烁
着。

  但女督察已经对此免疫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的精神已经崩
溃了,

  只留下这一丝信念……

  「干我吧,BOB,我要救小兰兰……」

  BOB的阳具终于涨长起来了,它不安的吠着。这感觉太奇怪了,BOB还
是不明白主人想干什么,但它也没有抵抗。

  男人们咽下了满嘴快流出来的口水,经典的一刻就要来到!

  女督察飞快地一下子把自己阴户里面的香蕉抽了出来丢在一旁,张开双腿,
对准警犭的阳具坐了下来。紧张的人群清楚地看到大得怕人的狗阳具是如何逐步
进入女督察的阴户里的。

  迷乱的女督察没有对此产生特别的反应,反而是那条狗,它「呜」的一声突
然站了起来,开始把它那幸运的阳具在它主人的阴道里抽送起来。人群中发出了
一阵惊叹声,大家都看得呆了,以致没有人在意到女督察嘴里喃喃的低语。

  「BOB,干我,狠狠地干我。我就可以救小兰兰了……」

  壮牛又是高声大笑起来,他太开心了,他并没有杀死这个女人,但他觉得他
的复仇行动已经圆满成功了,他用他想得出来的最狠毒的方法彻底地折辱了她。

  他不可竭止地大笑着,他胸中十八年的怨气都将在这笑声中彻底地发泄完。
他机械地挺动着下身,肉棒仍然猛烈地抽插着那年轻的阴户。

  他太得意了,以致忘记了警戒。他抱着那没有动弹的肉体,在屋子里欢呼雀
跃,他忘记了这样会将自己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

  精明的警长察觉到这一点,这是一个大破绽!他心想。那个凶徒还在屋子里
奸淫着程督察的女儿,而他却没有将自己的身体藏起来。警长决定采取行动。

  「砰!」一声枪响,子弹穿过窗户,准确地命中目标!太阳穴!警长脸上露
出了笑容,他对自己的枪法一向是那样的自信,他确实打中了那个男人的头部,
而没有伤及那个正被奸淫着的小姑娘分毫。

  屋子里壮牛庞大的身躯倒了下来,屋子外程妍清也倏然惊觉。

  「小兰兰!小兰兰!小兰兰……」她挣扎着身子,企图脱离BOB的肉棒。

  这一枪没有打到小兰兰吧?她心急如焚……她不顾一切……她使尽了全身的
力气……即使她其实已剩不了多少力气了。

  BOB惊讶地看着主人突然离它而去,所有人也都看到女督察发疯一样扑向
屋子里。她的阴部在滴着血,一滴一滴地滴向屋子里面。

  剎那间空气彷佛凝固了一般,警察们、记者们都呆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阴
户已被撕裂的女督察跌跌撞撞的裸体消失在大门内。直至里面迸发出一声撕心的
惨叫声,震耳欲聋地响彻城市的上空,大家才猛然惊觉,争先恐后地冲入屋子里
面。

  镁光灯继续闪烁着,将惨绝人寰的一幕重复着写入胶卷。哀号不停的女督察
紧紧地抱着同样赤身裸体的小兰兰,可怜的女孩已经永久地闭上了她的眼睛,在
她母亲那已不再温暖的怀抱中,承受了母亲从前的过失带来的报应。这本来不是
应该由她来承当的,但她却以她含苞欲放的肉体偿付了这一切,她是被活活奸死
的!

  旁边倒着壮牛庞大的身躯,他被一枪击中了太阳穴,鲜血伴随着脑浆汩汩流
出。他的双眼安详地闭上,就像他是寿终正寝的一样。他的下身,粗大的肉棒犹
自朝天高翘着,彷佛在向世人作着他最后的示威。

  不久之后,城市的街头经常游荡着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从她那邋遢的面容
已经无从辨认出这曾经是一名美貌的警花,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谁。

  她永远在寻觅着一种东西——狗!她疯狂地寻找着,当她发现目标时,她就
直扑过去,朝着狗的阳具直扑过去。但她总是失败,有时她不幸碰上的是一条母
狗,但即使是一条公狗,她过激的动作会将它吓得直跑。

  女人全身伤痕累累,布满了狗爪抓过的红痕。但她永不会放弃。

  偶尔她也会成功。当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公狗的阳具纳入自己的阴户之中,
她就会喃喃地低语着。如果你仔细去听,就会发现她永远重复着同一句话:「干
我,狠狠地干我!我就可以救小兰兰了……」

                              【全文完】

***********************************
  Rking:「这个故事其实是蕴酿了很久的。我一直在犹豫是否可能将其
改篇一下后成为《玲珑孽怨》情节的一部分,我也曾考虑过是否可以写成一部八
万字左右的中篇,但看到十日谈在征稿后,我很快决定将之压缩成一个短篇。」

  半只青蛙:「短篇也写得很有意思啊!」

  Rking:「大家可以看到这篇文章的笔调很明显地有些独特,那是有意
为之的。虽然有点自讨苦吃,但这个故事中的人物思想变化还是成为故事的重点
部分,我构想过几种方案,但以我的功力,只能采取这样一种较为奇特的方式来
表达,因为这最直接也最省事。希望大家能够接受。」

  瘦子:「是可以接受,但是气氛有些怪怪的啊。」

  Rking:「也许气氛被渲染得有些过分,读者可能读得有些压抑,事实
上我也写得心情十分压抑,以致无可竭止地,将这情绪带到同时在写的《玲珑孽
怨》(37- 39)上。有朋友读到那一段时认为写得气氛太沉郁了,那是因为
受到这篇的影响。但是……将写作一篇作品时的心境带至另一篇作品实在不值得
提倡。」

  林彤:「您自我要求得很严格,这是很值得欣喜的精神。」

  Rking:「这篇《女警传说之玉石俱焚》可以说是一气呵成的,写作时
没多少停顿,是我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希望大家喜欢啦,并祝大家新年快乐!

  至于女警传说会不会写成一个系列,这个很难说,可能会吧。」

  鹰魔:「多谢Rking兄的好文,下面让我们欢迎十日谈的第二夜·国色
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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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绝爱猫眼 于 2009-5-12 18:4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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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排版者:此文系文言色文。无法断句排版,只能分段排版。版面不齐,造成
阅读不便之处,请读者见谅。



                           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序

  今夫辞,写幽思,寄离情,毋论江湖散逸,需之笑谭,即缙绅家辄藉为悦耳
目。具劂氏揭其本,悬诸五都之市,日不给应,用是作者鲜臻云集,雕本可屈指
计哉!

  养纯吴子恶其杂且乱,乃大□词苑,得当意,次列如左者,廑廑若干篇,盖
甚寡也。彼见遗者,岂必皆蠹鱼。亡得当养纯者,何哉?夫采珠者贵在明月,而
群玑非宝耳;伐南山者贵在豫章,而尺箭非材耳。

  是集也,夫亦群玑尺箭之不顾而有所未暇与且也。悟真者,间举一二示之,
将神游牝牡骊黄之外,集固已饶之矣。匪悟真者,即累牍连篇,浩瀚充栋,渠方
却臭寻声,不能一一领略,虽多奚补?是以付之剞劂,名曰《国色天香》,盖珍
之也。吾知悦耳目者,舍兹其奚辞!

                  万历丁亥夏九紫山人谢友可撰于万卷楼


                         第一卷  龙会兰池录

  宋南渡,汴郡中都路人蒋生世隆,年弱冠,学行名时,以韩苏自许,凡天下
名士,倾赀相结纳。金逃将蒲兴福,拜为异姓兄弟。兴福仇家高琪术虎索之甚急,
世隆乃赆别于蒋家村。

  临行间,以杭笔为约,各有诗赠,具录于此,世隆诗曰:「水萍相遇白天涯,
文武峥嵘兴莫赊。仇国有心追季布,蓬门无胆作朱家。蛟龙岂是池中物,珠翠终
成锦上花。此去从伊携手处,相联奎璧耀江华。」

  兴福诗曰:「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
放父冤家。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
华。」

  彼时兴福百口家眷俱没金都,惟兴福寸铁卫身,万夫莫敌,后得投于世隆。
时欲归宋,又恐蹈于故辙,乃树跖旗于蕉苇间,变易姓名,人莫知之。虽李妙真
亦以□敌相遇,横行江上。闲居山寨,每有鸿鹄冲天之想,口记诗词甚多,聊记
一二附览。

  诗曰:「九代簪缨显大功,炮花烟散霎时中。望门谁信无张俭,窝我公然有
祝融。鸾凤何堪栖枳棘,蛟龙毕竟动天风。」

  又诗曰:「虎头山寨势□峣,韩白英雄建将标。江上老人恩未报,篑中亡命
恨难消。云关不锁归乡望,星帐犹疑赶早朝。何日紫微开泰运,龙泉敛锷赞萧
曹。」

  时金迫元兵,自中都徙汴。宋边城近汴者,又迫金兵而杭。

  光州固始黄尚书复家,从众南奔。时复受韩□冑命,训犒江淮,家中臧获,
一时瓦解。惟复妻暨一女同奔,名曰瑞兰,年方十八,才色冠世。盖初生时,家
有杨妃兰,独艳一枝,异香经月。

  尚书执瑞兰之兆;每以椒禁是图,凡有求婚者而不之允。至是遇难,彷徨草
野,女谓母曰:「昔有黄公生二女甚美,诈名丑陋,卒无问者。今乱离中宜用此
策。」乃涂抹似癞妇,往来莫有虞者。

  时夜宿荒村,口占诗词,聊记其形迹云:「天骄肆马下南都,烟火凌空泪寡
孤。燕雀问巢何处有,鸡豚寻屋旧人无。玉颜今信为身累,肉食谁能为国谋?安
得华夷归一统,太平臣子共三呼。」

  世隆新筑精舍,期通万轴,以魁天下士,平居自许曰:「大丈夫功名当玉采,
事业须韩、范,鹪鹩一枝,何足轩轾!」

  年已二十,玉犹未种。有妹名瑞莲,丝亦不牵于人,盖其心之所图者大,匪
夷所思。今倏遭乱,兄妹相携而遁。夜宿林薄间,诗词甚多,不能尽录,聊记《
虞美人》词云:「生平不识离乡曲,灯下书怀足。老天作忠喷豺狼,万万千千,
鼠窜闹彷徨。家山一梦知何处,兄妹泪如雨。何时玉烛再光辉,把我六亲,骨肉
完璧归。」

  又诗曰:「天步殷忧鬼亦愁,控弦百万出幽州。红颜路上啼王嫱,黎首林间
聚楚囚。当国豪雄心作剑,边城将校血成油。何时天地能开泰,南北生灵喜不休。」

  金闻元追宋,又防金兵马纵横。大散关上,瑞兰失母,世隆失妹。适宋孟珙、
赵方克金兵人定。相寻,莫知去向。瑞兰母,汤思退女,得世隆妹林下,偕往和
州。世隆遍寻妹,「莲」「兰」音似,瑞兰闻名,自石窦中出。一见世隆,方知
其非母氏。谂询来历,皆逃兵人。

  世隆见瑞兰有殊色,目送良久,曰:「不意草莱中有此奇怪,信所谓非习而
见之者以为神矣。」瑞兰见世隆容声儒雅,亦核其芹泮中人,心其属之。世隆疑
其罗敷,语,实乃女子,约为婚姻,乃偕入浙。

  瑞兰徐行,口占一调写怀。世隆闻之,叹曰:「吾只为卿有国色,不意又有
天才。千载奇逢,间世之数也。」口占一诗以戏之,瑞兰亦和之。

  瑞兰调云(《虞美人》):「弓鞋小,径路险崔巍。□竖只应随鹿去,燕孩
安可傍鹰飞?事急且相随。乡天杳,惆怅几时归?风打柳腰南北转,雨催花泪长
短垂。云散月将辉。」

  世隆诗:「胡马嘶风闹北边,好花散落石崖前。喜伊千里来相见,愧我何当
任二天。琴上未弹凰觅凤,丛中自信雀逄。古称乐重亲知己,粉面休须暗泪涟。」

  瑞兰诗:「冒锋肮骨坒遍山边,触目伤心步不前。廊庙无人能捧日,江湖有
我亦忧天。孤行险径因随虎,鸟入深丛只为。回首乡山千万里,罗襟无奈泪涟涟。」

  于时世隆瑞兰行向五关,一道坦夷。村居野宿,皆群官族。

  世隆于瑞兰,但目成影望而已。至新安境,星散坠分,世隆独携瑞兰荆山而
南。时兴福倚江行劫,路转乌林,钲鼓喧天,旌旗蔽野。瑞兰计无所逃,竟欲自
裁。世隆固止之,指匿蔽于树中,独向麾前请命。行三十余步,中间主将则兴福
也。倏见间,投戈下拜。各道详曲,且喜且悲。世隆乃向树出瑞兰,兴福执义嫂
叔礼见甚恭。瑞兰固请行。

  世隆乃别曰:「君独不识戴渊耶?」

  兴福曰:「兄来,则陆机矣。何言期青蝇报市,会于临安。」兴福赆世隆金
帛数百,指潇湘镇路最宁。

  世隆曰:「承教。」遂别就道。

  世隆瑞兰出芝山北路,虽康洞赸艾芃森,世隆口占诗词,挑瑞兰野合。瑞兰
亦口占拒之。世隆迫于私,有无赖状。

  兰泣曰:「妾岂不近人情者哉!谑麻赠芍药,胡为至于我耶?」

  世隆叹曰:「古人谓鸡肋,食则无肉,弃则可惜,正予今日事矣。」

  兰誓不允,世隆亦喜其执义之是。其时诗词,聊记于此,以为有识者逆志云。

  世隆诗云:「一枝芍药出天京,板荡谁为万里城。杜珏已能擒叛虎,张生安
肯放孤莺。苍麻帐里花双美,绿草毡中日五更。莫待明朝萍水散,人从何处问卿
卿。」

  瑞兰诗云:「病脚崎岖死一般,眼眶无尽泪潺潺。鸳鸯野合颜何厚,虱在风
中骨亦寒。我愿愆期游洞府,君休设计斩花关。若将再问镧珊事,龙女双班入越
山。」

  又世隆长短句:「君不见神女出高唐,暮雨朝云恋楚王。西华岳里注生娘,
玉钗脱下付刘郎。又不见岳阳楼上何仙姑,洞宾醉里戏葫芦。十二珠帘花落尽,
飞身便过洞庭湖。神仙自古尽贪凡,洞府谁能保万全。伊人不是贪脂粉,伊人无
奈惜芳年。可怜薄幸无相爱,有情终不似无情。

  车欲直,马欲横,凤凰不肯笑相鸣。早知分薄空相见,曾似当初独自行。独
自行,安得许多惊。独行还得无担累,独行何有心如碎。心如碎,人成鬼,人成
鬼兮正为谁?

  今朝担带许多难,今朝节节骨生寒。梦里不知身是客,茫中还要恋虚欢。临
安三百里,一望石云间。鹤去也,石台闲。石台闲,春色缘何得再看。天汉汉,
路漫漫,安得神翁加撮合,赤绳囊里赤绳缠。流水不推自然急,浪头风送载花船。」

  瑞兰调云(《朝中措》):「日色映流霞,手爪乱交加。忆昔当年贵重,今
朝错落风沙。红颜薄命,路旁债主,眼下冤家。不谓今宵浪静,钲镗怎样催花。」

  还照间,方至潇湘镇。吕文德初为镇尉,一方倚为全城。

  士民安堵市肆,行商多丛聚其间。世隆住瑞兰于迎芳亭,遴得大邸,乃引瑞
兰入邸。邸居镇央,主人则黄思古也。外设行房十余,以待羁旅,内设大厦三所,
以承宦族。每所琴棋书画,花木芬芳。世隆喜其清致,不吝赁赀。驻足少顷,则
有奚僮二人、丫鬟二人,爨汤设酒,奉承澡饮。时瑞兰新浴出,蓬鬓风姿,分外
逼人。世隆迎视欲狂,笑曰:「真所谓天下一女矣。」

  口占五言诗十二韵赠诸。奉酒间,瑞兰亦占一律以复。至于酒圣酒贤、平原
青州,绝不入口。世隆固强诸饮,瑞兰固怯。世隆顿杯起曰:「计欲助海棠春睡
耳,岂真以宰革啖宋万耶!」

  亦不终席而罢。

  世隆诗云:「主人思古黄,借我一仙房。眼下风尘客,杯中豆蔻汤。掩扉推
绣履,倚几脱罗裳。雪貌消浮屠,冰肌觉净凉。琼花开后土,玉树沃云浆。妃子
娇无力,胎仪体自香。冲锋疑未允,想象兴何当。浪静登仙峰,烟开下客廊。牡
丹新出水,天马暗行疆。对面如千里,描情赖一觞。桃花心未动,柳絮性徒狂。
安得何仙子,今宵醉岳阳。」

  瑞兰调云(《卖花声》):「胡马渡银河,闹动干戈。蒙君福荫千万多,此
意此情终有报,君莫蹉跎。送我归乡窠,媒结藤萝。一生缘分属哥哥。要把风花
闲地设,这事难呵!」

  薄夜灯明,侍婢进安眠酒,世隆怒不沾唇。瑞兰起奉,十分款曲。

  世隆曰:「卿奉酒,乃范弹冠缕耳,岂真情耶?」

  兰曰:「君勿太诬人。」世隆曰:「非诬卿也,正醉重瞳脱沛公计耳。」兰
笑而止。

  世隆曰:「死者复生,生不愧死,桑林美约,今亡矣夫!」

  兰曰:「妾非轻诺寡信者,第以义有不可耳。」

  世隆曰:「何不可?」兰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世隆曰:「是何言也。生雀未射而卿关女,又于鼻颈征之矣。」

  瑞兰语塞:「将身携重宝,效蔡琰赎。」

  世隆笑曰:「吾儒家书中金屋车马,等闲事耳,奚重宝为!」

  兰曰:「书中有女颜如玉,何用妾之弃人?」

  世隆曰:「国色非书中有也。」

  瑞兰觇世隆意笃,佯如厕,兔脱东房。世隆忿不自胜,如焚如割,即房窗间
谕以一歌。瑞兰亦制一调以宽之。

  世隆歌云:「生平不识亦风流,偶遇神仙下楚州。入眼人间何处是,天然的
砾挂心头。五关幸脱单于老,乌林又遇孙彪到。伊人保护不胜多,担尽千烦与万
恼。今朝平步入潇湘,拟将云雨遍牙床。谁知酒后机心变,翻身逸走入东房。东
房门户壮秦关,万方挑战尽空还。

  心头悸乱浑如醉,身上慌忙骨自寒。呜呼已矣蒋世隆,无限恩情一梦中。有
缘千里终相逢。人生争似玉人身,玉人身上不相离。暮随帐里温香体,朝随镜下
画蛾眉。

  当年恩爱欲何如,今宵恩爱只如此。弓藏鸟尽竟何言?恼杀牡丹花下死。花
下死兮奈渠何,奈渠何兮无奈何。窗前咫尺天涯远,唱破人间薄□歌。」

  瑞兰调云(《水龙吟》):「强胡百万长驱,边城瓦解人如草。风流才子,
桑林绝处,奴家作靠。一路扶持万千,又脱鸟林凶盗。这恩情许大,铭心刻骨,
岂甘丢倒。送我归家下落,把全身从容图报。一枝芍药倍红,百岁春光偕老。看
人间野合鸳鸯,羞杀我,君休道。」

  世隆曰:「卿欲归家图,不惟刘备宽荆州岁月,亦张仪以商于诳楚耶?」

  瑞兰曰:「岂敢为是哉。所以归家者,正欲白双亲,备六礼,百岁咸恒,使
君得为良士夫,妾不失为相门子女。私自择配,鲁姬所以玷于曾子来也。」

  世隆闻相门之说,讯其实,方知乃祖丞相黄潜善,乃翁尚书复。沉想良久,
虽怜其流落,益自喜其佳遇,则曰:「崔莺非相女耶?自送佳期,至今称为双美。
今娘子所遭之难固大于崔氏,而不念我耶?」

  兰曰:「崔氏自献其身,乃有尤物之议,卒焉改适郑恒,今以为羞。妾欲归
家图报者,正以此患耳。」

  世隆曰:「卿言乃鹧鸪啼耳。」

  兰曰:「何也?」

  世隆曰:「行不得哥哥。」

  兰曰:「无患也,至则行矣。」


  世隆曰:「决行不得。一至卿家,貅关獒守,因鬼见帝渴睡,莫敢强委命哉!」

  兰曰:「妾自有处,何烦君虑。」

  世隆曰:「彼时亦不得自主也,况重宝名重天下,求之者众,生恐鹿走他人,
徒负乔知之绿珠怨耳。」

  兰曰:「君独不识钟建负我者哉?妾以此言告君,宁不三骰十九色于君耶?」

  世隆曰:「卿欲季干,恐尚书不楚王何。」

  兰曰:「妾筹之熟矣,保无恙。」

  世隆曰:「生今涸鱼掉尾,宁待西江水以求活耶?」

  兰曰:「采叶与自落,迟速无几何。」

  世隆曰:「巧迟不如拙速,况事急矣,才说姑待明日、亦不可也。」

  兰曰:「急客缓主人,千日亦须等待,安得荷剑逐蝇耶?」

  世隆曰:「如卿言,我绝望矣。」遂制《潇湘梦》一词以别之。词曰:「笳
鼓喧天,貔貅无数。玉仙子桑下相逢,再三恳怙。丑豺狼不谙光景,把亲妹丢开
忘顾。携手向南行,看一枝好处。万万千千凑补,谁料风平浪静,翻旗覆鼓。罗
带壮金汤,又把重门深固。

  千婉转,万婉转,张目挺身,恁我怎生摆布?何谓当日我如山,何谓今朝我
如虎?不念我一途风露,好多辛苦。怀尽了山盟野誓,变尽了云朝雨暮。看世上
人间,唯有这个妇人铜肝铁肚。天兮天兮何诉!从今割断虚花债,明月三更,卿
也去,我也东走,莫把有情风月,着这无情耽误。

  再不回头也,有这个冤家,花下都是黄泉路。呜呼!一曲潇湘词,今宵懊恨
为谁奏?送卿去也,永作欺人话谱。」

  瑞兰闻其词,且惊且喜,推户出曰:「晋国亦仕国也,未闻仕如此其急也。」

  世隆曰:「既云仕国,君子之难仕,何也?」

  瑞兰曰:「其如玉盏下地何!」

  世隆曰:「桑海亦有田时,不必更多说。」搂以就寝。

  瑞兰曰:「妾尚葳蕤,未堪屑越。愿君智及而行之以仁,幸甚。」

  世隆曰:「谨领。」

  方会间,瑞兰半推半就,罗袜含羞卸,银灯带笑吹。再三叮咛,千万护持。
翡翠衾中,桃花浪转,支左吾右,几不能胜。腰倦鬓松,扶而不起,仔细温存而
已。顷之,渐入佳境。妙自天然,似非人间有者。虽兰桥、巫峡、芙蓉城之遇,
殆未能加于此。信是一刻千金,只恐春宵不永者矣。

  云收雨霁,瑞兰以娇娘渍者指示世隆,曰:「不意道旁一骊龙珠为君摘碎,
败麟残甲,万勿弃置。」

  世隆曰:「千里马骨犹值五百金,况真千里马者哉!勿虑。」

  时世隆遇异心忙,彷佛如梦。顷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瑞兰
将坚晋鄙,但玉符既窃,铁锥又至,一夜花城,兵将折冲,似不能支。时有口占
诗词甚多,聊记一二,以表龙会兰池之行实云。

  世隆诗云:「生平不省入花关,倏到花关骨尽寒。焚玉谩夸游楚峡,巫神今
夜下巫山。帕污未破红梅子,被暖能言白牡丹。寄语载花船上客,后滩风浪易前
难。」

  瑞兰诗云:「生平不省出堂阶,草昧叨逢蒋秀才。明月几曾厢下待,好花却
就路旁开。山盟应许藏金匮,春兴犹疑窃玉钗。为道葳蕤浑未惯,春风消息谩重
来。」

  世隆诗曰:「冒尽风波上钓台,夜光珠里蚌初开。扪心难舍天然色,信口方
知不世才。窗下只惊花下死,枕中宜向月中来。夜深不是贪重饵,冒尽风波上钓
台。」

  瑞兰和云:「今宵不负望英台,架上蔷薇带血开。愧我本无倾国色,喜君真
有冠天才。金沙江里风初过,云梦山间雨又来。一路花筹都算尽,今宵不负望英
台。」

  世隆会真三十韵:「仙子生光国,胡囚出北畿。山村逃猾虏,桑野拜新知。
张珙扶崔女,钟郎负楚姬。心明非是伴,事迫且相随。鸳鸯羞苟合,鹬蚌苦相持。
结草恩何在,看花愿已违。更猜韩信走,又虑相公追。函谷关虽固,金牛路上低。
窗前伸郁抑,几上闷踌躇。拟断华歆席,笑开杨素扉。罗裆含愧卸,银烛趁慌吹。
神女初登峡,天孙懒上机。花心红杏小,遍体白鹅肥。怕杀江风恶,叮咛舟楫迟。
莺衔珠串起,风转鬓云欹。懒散娇无力,分明忍皱眉。细餐甘榄味,剥落鸡头皮。
鏖战浑如梦,绸缪肉似泥。疑成连理骨,化作一团坯。忘却谁为我,何知我有伊。
欢娱难口说,妙处自心知。云雨重重报,阳春点点迷。会真何日了,万古话佳期。」

  世隆会瑞兰后,日夜衽席花酒。瑞兰每以晋侯六疾戒世隆。

  世隆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瑞兰曰:「世岂有酒色交攻而不败者乎?尝有诗云:『鸟低山木,犹巢其颠
;鱼浅渊泉,又定其窟。』又曰:『握月担风,罔思后日;迷花乱酒,取足今时。』
又有云:『酒后人为席,不顾千金之体;花中日作宵,恐孤百岁之期。』又曰:
『两斧伐孤树,君自为之;钩月带三星,吾不忍也。』」

  启词骈骊,多有不述。世隆虽奇其才而重其心,但惑溺已深,撷取倍于他日。
尝有芳咏甚多,聊记其略,以彰意云。

  世隆短篇:「天若不爱色,星宿无牛女。地若不爱色,木无连理枝。天地都
爱色,吾人当何如。古称花似色,将花一论之。惜花须起早,谁肯看花迟?折花
须折蕊,谁肯恋空枝?花色有时尽,人有年老时,及时爱花色,莫待过时悲。」

  世隆诗词意虽陋,亦风月家所有。瑞兰见之,忸怩曰:「如君诗见天下,妾
之名节扫地矣。不但妾羞,亦天下妇人羞。」

  世隆曰:「玉真夜半私语,崔莺二十年前晓寺,亦谁为之?」

  瑞兰曰:「崔莺二十年前乃自陈之,其羞郎之心犹在。若玉真夜半私语,乃
好事者笔力,何以为玉真羞?」

  乃相携拜月于东庭。世隆顾谓瑞兰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因会于
亭,遂拟亭曰「拜月」,制《拜月亭赋》及《花房十咏》于此云。

  拜月亭赋:腊月既望,蒋子游于潇湘之亭,天光如昼,万籁无声。博山香炽,
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稍倒影。百卉春芳,淡风暗随。方俯仰间,有一异人,
降之于庭。霓裳缥缈,残妆不整,微笑春生,莲步散行。似非尘寰惯见,不预花
木储精,艳夺瑶池之王母,羞坏座上之飞琼。心通麻饭,情重蓉城,思而难得,
疑而后惊。

  恍惚少定,乃前拜曰:「昔庄周梦为蝴蝶,初不知孰为庄周,孰为蝴蝶。予
今见异人于庭,初不知孰为异人,孰为嫦娥。是知嫦娥者,天之异人也;异人者,
地之嫦娥也。庄周以梦子以真,但为云阶下拜,而不俟于西厢待矣。」

  乐甚,把酒为之一问曰:「予言何如?」

  异人曰:「然。」

  乃相与歌曰:「异人非我兮,谁为之夫?我非异人兮,谁为之妇?今宵非月
兮,谁为之媒?天为幄兮地为茵,风前一枕,月其主之,何必再问于绳丝之老人?」

  春宵十咏:「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兴魄罔知来客馆,狂魂疑
似入仙舟。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
秋。」

  其二曰:「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采花戏蝶吮花髓,恋蜜狂蜂
隐蜜窠。粉汗身中干又湿,云鬟枕上起犹作。此缘此乐真无比,独步风流第一科。」

  其三曰:「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剪彩
骨都融。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飞琼晓露踪。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其四曰:「二八娇娆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风情。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葳蕤
夜宿莺。枕上云收双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何缘天借人方便,玉露为凉六七更。」

  其五曰:「如此风流兴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心慌枕上颦西子,体倦床中
洗禄儿。妙处不容言语状,娇时偏向眼眉知。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

  其六曰:「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吐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
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其七曰:「仙子娇娆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罗茵。情真既肇桃源会,妙促西施
柳叶颦。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分明汝我难分辨,天赐人间吻合人。」

  其八曰:「花兵月阵暗交攻,久惯营城一路通。白雪消时还有白,红花落尽
更无红。寸心独晓泉流下,万乐谁知火热中。信是将军多便益,起来却是五更钟。」

  其九曰:「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乐处疏通迎刃剑,摭机流转
走盘珠。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后添杯争似无。一点花心消灭尽,文君谩讶瘦相如。」

  其十曰:「暗芳驱迫兴难禁,洞口阳春浅复深。绿树带风翻翠浪,红花冒雨
透芳心。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尔我谩言贪此乐,神仙到此也生淫。」

  世隆色度太过,永铅戕而荣卫枯,病几不振。瑞兰惊悸。

  时有镇山庙海神甚灵,瑞兰将命奚童祷。世隆虽病,语瑞兰曰:「世岂有祷
于神而不死者乎?盖今之神,古之人。神尝不能自宥其死,况能宥其死于人乎?」

  瑞兰曰:「何以见之?」

  世隆曰:「予尝稽董狐《搜神鬼记》,释迦乃维摩王子。观音,妙庄王女。
达摩至卢能,托芦传钵,六叶卒干汉溪。佛祖则宜春县人,曰即肃。老君则楚县
人,曰李耳。张真人道陵,乃汉张良后。许真人逊,晋零陵令。吴真人猛,时真
人奇,皆晋时人。

  天王封于唐太宗征高丽间。福神蒋子死于钟山下。唐葛周三将军,周宣王时
人。赵玄坛名公明,秦始皇时高士。关公羽封义勇武安王,始于宋道君。茅君匡
裕,庐山法祖。钟馗受享,自玄宗一梦。万回国公,又张家子。灶神张单,厕神
何丽卿,户神彭质、彭君、彭矫。虐神,颛顼三太子。厉神曰伯张,隋朝乃见。
火回禄,水玄冥,备存左氏。卿何苦而惑之?」

  瑞兰曰:「祷禳古有之,子产亦公孙泄良止,而郑人安况病一人耶?」

  世隆曰:「左氏所以为诬也。夫海神广利广德,又有曰天妃□封护国庇民,
而强盗海中,专借其力于舟楫风波之中。顾乃受其享献,乐其金帛,纵盗害民,
其可胜记!信神明之最灵者莫如海神,既不能灵于海盗,顾能灵于我耶?卿勿复
言。」

  瑞兰曰:「痊病有二道,巫与医而已。君其欲医乎?」

  世隆喜而从之。得折肱家而克济。但世隆病中每念于花月,兰以死拒,乃止。
尝稽其医中诗咏一二,以备玩焉。

  药名诗曰:「血蝎天雄紫石英,前胡巴戟指南星。相思子也忘知母,虞美人
兮幸寄生。莺宿全朝当白芷,马牙何日熟黄精。蛇床蝉腿渐阳起,芎药枝头万斛
情。」

  药方诗曰:「国老不能和百药,将军无计扫余殃。黄连何为连身苦,龙骨应
知骨自香。吐露清愁情已阙,金花在目兴应忙。蛇床独活相思子,此德当归续命
汤。」

  世隆病渐痊。主人思古邀梨园子弟侑贺于西阁。世隆起见,笑曰:「此顽童
也,生所羞比。」

  思古曰:「何谓顽童?」

  世隆曰:「具载三风十愆中。」

  思古意犹未解。世隆具以晋姜男破老,汉弄儿来梦儿,太子承干事告。思古
乃出净酒奉喜。

  席罢,瑞兰曰:「妾闻黄公媪言,地中病者,非傀儡侑神,则用梨园子弟,
舍是则病后有变。」

  世隆曰:「傀儡制自师涓,以怒纣,陈孺子窃之以助汉,何为祸?何为福?
况梨园所演,一皆虚诞。蔡伯喈孝感鹤鸟,指为无亲;赵朔亡而谓借代于酒坚,
韩厥立赵后而为伏剑于后宰门,晋灵公命獒犬、弓且弥以杀赵盾,乃归之屠氏,
膳夫蒸熊掌不熟,断其手指,以人掌代熊掌。

  男人莫看《西厢》,女人莫看《东墙》,固以元稹之薄,秀英之陋,然始终
苟合,亦非实事。陈珪受月梅写帕之投,终为夫妇。

  郭华吞月英绣鞋之污,卒几于死,或冒为《玉匣》。萧氏之夫本汉娄敬,诈
曰文龙。刘智远之祖本于沙陀,诈曰汉裔。以苏秦之游说,云长之忠义,寇准之
于舜英,蒙正之于千金,皆非所演,中体能从其侑贺,只自诬耳,又岂可允从之
哉?」

  瑞兰曰:「非兄熟于故典,何以到此。」

  乃相携出于邸楼门。楼亦佳境,四窗天设图画,帘泊燕莺,日供弦管,人如
在华胥中。

  世隆强瑞兰立会,兰曰:「白龙鱼渚乌乎可?」

  世隆曰:「楚王兰台景也,何妨。」时有口占一律,以示意云。

  世隆诗曰:「神仙自古好楼居,楼上风流更有余。柳骨经霜争似旧,花心冒
雨谩如初。洞宾破橘描飞鹤,妃子沉香引醉鱼。昨夜星家应骇月,女牛出局会天
墟。」

  世隆楼会后,又犯阴阳。瑞兰曰:「大丈夫何不自拔至是耶?」

  世隆曰:「其如花神迫人何!」

  瑞兰曰:「妾无赖之过也。愿君千万珍重。」

  时乌鸦日噪,兰心惊有大故。

  世隆曰:「王梅溪谓鸦为忠臣,东方朔占鸦吉多凶少。卿非夷隶治,何以识
其音,顾亦惊之若是耶?」

  兰曰:「不但此也,妾亦多异梦。」

  世隆曰:「从心莫如梦,卿心予病故耳。」

  瑞兰曰:「梦关人者大。鹤九其龄,羊存其身,射月炊臼,朱箜先进第十一,
皆以梦得之。妾梦异,必有异事,非关君病而已。」

  方议论间,床帏忽然自裂,瑞兰泣下。

  世隆曰:「变怪亦不足深信,犬作人言,猿代婢爨,鼠谈客死,杯酒化血,
鼓出于庭,未闻竟为凶也。」

  瑞兰曰:「君徒以大口诬人耳。妾自保一死足矣。」

  潸然而泪,世隆曰:「卿勿忧,我以未病卜之。」

  时甲寅已卜,得泽水困卦,甲应已体,犯三刑五位,卯才逢劫,子地合父,
入空腾蛇,又临应动。

  世隆始惧,曰:「非我绝子,子将绝我矣。」乃作诗禳之。

  世隆待曰:「乾坤丕泰万□屯,□过师中尚旅尘。未济当时成既济,同人何
日见家人。腾蛇直应妻逢劫,驿马临时父合身。只喜眼前些少好,阴将阳掩不胜
春。」

  瑞兰曰:「如君诗,是亦李崔州寇莱州渡海谶矣。」

  言未几,闻庭外声,瑞兰出觇帘下,则一鹦鹆栖庭桧,隶役纷纷呼引不归。
鹦鹆见瑞兰,飞入叩头呼曰:「玉娘子万福。」

  ——盖鹦鹆乃尚书向使虏得之,养十余年,名曰飞郎。有古徐丞相比归,隶
役欲入,取飞即归驿报尚书曰:「瑞兰娘子在那大屋间。」

  尚书命庶男留儿跟往。

  ——盖留儿乃尚书侍婢所生,母弃乱中而留其儿,因名曰留儿。

  ——一至黄公店,见瑞兰于廊右,相持而泣。从者又达尚书来,父子相见,
哀恻过甚。

  世隆闻之,曰:「怪今至矣,奈何!」

  尚书询其因,瑞兰陈之至「寄身世隆」处,尚书伥然曰:「坏我杨妃兰矣!」
敕令同归。

  瑞兰曰:「桃花犬犹不忘主,蛩蛩巨虚,何曾负□?况瑞兰以人名,可以鸟
喙耶?」

  尚书曰:「尔忘父母,则枭獍矣,其罪尤大。」

  瑞兰曰:「前日瑞兰,则父母之子,今日瑞兰,则世隆之妻。盘匏蚕女,从
夫妇耶,抑从父母耶?」

  尚书曰:「汝忘大史,皦弃后氏耶?」

  瑞兰曰:「后氏私法章于家,罪在后氏。瑞兰以世隆为钟建,时无昭王,私
作乐尹,罪固不专在于瑞兰。」

  尚书曰:「父一而已,汝独不念蔡仲耶?」复又曰:「汝不行,我将以沉香
母待汝矣。」

  兰泣曰:「傅殷为龙女传书,洞庭君尤高其义,恳为婚姻,况人扶瑞兰于难,
今又卧病于床,使瑞兰遽从父归,令人饮恨九泉,瑞兰安忍为之!」

  尚书亦怜之,乃令引出。

  瑞兰入,谓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

  时世隆病残骨立,瑞兰扶出,祝曰:「举棋不定,弗胜其偶,君尚扪虱对桓
温,勿视其巍巍然,否则乐昌镜破矣。」

  世隆曰:「我今无能为也。但以卿为泰山耳。」出见尚书,不能自立坐,仆
于东坡椅上。

  尚书怒曰:「岂以碧纱笼中乘龙耶?」

  瑞兰曰:「吕蒙正亦以渴睡汉受欺,状元天下将何如?」

  尚书曰:「不必言,世岂有此人能乘风破万里浪乎?」

  瑞兰曰:「古称美人者,汉李夫人,犹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
愿尚书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备数。」尚书怒,世隆起而入。

  尚书随拘黄思古家长幼立阶下,欲为打鸭惊鸳鸯计。思古举家惊怖,因劝分
异者,瑞兰久之乃诈入整妆,赠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来日以此为约。」

  盘桓顾盼,不忍倏离。尚书立迫,瑞兰忿恨气绝。尚书命留儿扶之,登车而
去。其时相别诗调,亦有可怜者,具录于此。

  瑞兰调《一剪梅》云:「潇湘店外鬼来呵,愁杀哥哥,闷杀哥哥。伊人自作
扑灯蛾,去了哥哥,弃了哥哥。把头相向泪悬河,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此归花
案不差讹,生属哥哥,死属哥哥。」

  世隆调《望江南》云:「堪愁处,风急力难支。司马只惊消渴死,文君谩唱
别离词。愁泪遍胭脂。扶头起,祝付莫相疑。于宁无相会日,张仪还有可言时。
欲去仍踌蹰。」

  瑞兰乐府云:「泪潺潺,愁破肝。别君易兮见君难。见君何处是,除在梦魂
间。呜乎命薄兮瑞兰!」

  世隆乐府云:「云白兮山青,篪响兮人行。云雨山兮还相见,我与卿兮从此
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见卿卿。」

  瑞兰至水站,尚书用苏合丸疗苏。

  世隆病床间,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镇有豪士仇万顷、杨邦才等数人,重其
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陈自文者,素以风情谢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赵孟,
必得近幸,岂专为彼一人哉?」

  世隆曰:「佳人难再得,况遇知己之至耶!」

  自文曰:「妇人太美者必有大恶,贺太后以女人能悟之,况足下豪杰男子耶?」

  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则以世隆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

  自文曰:「君以花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箫不再合耶?」

  世隆曰:「但看将来有昆仑奴耳。否则王宫又梵矣。」

  自文辈归,世隆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诗词甚多,聊记其可采者,以见新
别之愁态云。

  世隆诗云:「昨夜床中妇对夫,床中今夜独夫孤。羡鱼不懈空张网,失兔为
因误守株。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无眼识相如。于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风子夜
啼。」

  又云:「昨夜床中万斛情,床中今夜万愁生。为谁陷入颠狂府,被魁迷来惑
溺坑。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终难拔眼前钉。于今独坐潇潇闷,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书至临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数月矣。相见间,悲喜交集,一家爱恋,皆辐
辏庭间。瑞兰见夫人,哀不自胜。有顷,夫人以瑞莲事语尚书,呼出见间,一如
家人礼。瑞兰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间语及。

  尚书曰:「我岂老耄者哉?使有封伦,我亦能扬公寿矣。」

  夫人曰:「贾香偷韩寿,奈何?」

  尚书曰:「张贺家五嫁者,犹为宰相妻也,无妨。」

  夫人曰:「闻世隆有司马一题地,尚书何吝卓王孙?况瑞兰尝曰:『父不姚
雄,我当封发矣』。」

  尚书曰:「决不以隋珠弹雀也。此后勿复陈。」

  夫人觇尚书意笃,日又求婚者□毛,亦令易志。瑞兰不允,每以稿砧在辞。
因思潇湘旧迹,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尝有拜月诗
咏甚多,聊记一二,以表瑞兰冰霜之守云。

  瑞兰诗曰:「亭前拜月夜黄昏,暗想当年欲断魂。娄敬不来几十载,肖娘自
负万千春。伊如有分应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自古玉英终不嫁,几曾误作百年
身。」

  又云:「亭前独拜泪汪汪,说到心头只自伤。念我一家都美□,为谁千里独
凄凉。画眉风月今何在,结发江山事已荒。问道云间归北雁,无双消息寄何乡?」

  时当首岁,仇万顷辈诣世隆,效文琰击钵。世隆曰:「诸兄才捷不让古十石
矣,生何敢复梦得自待?」

  万顷曰:「生虽千钱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笔。但今海内士与元白争锋者,
唯卿一人而已。何辞为?」

  世隆曰:「诗因名美,名因诗显,愧生二者俱未。」

  万顷曰:「何以言之?」

  世隆曰:「晋张率作诗,李纳每以为不足,率后诈作沈约制,则纳字字称佳。
信诗不因名而显乎?近有龙太初,诗学高迈,诣王荆公谈诗,郭公父犹谓之,及
咏『鸟去风平篆,朝来日射星』之句,王、郭始不敢谓秦无人,龙生因以显名天
下。」

  万顷曰:「不但张率受侮,文士皆相轻。王荆公咏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
鄙之者。苏东坡乐府,亦有以制词如诗鄙之者。诗果以名显乎否也?蔡确因甑山
诗被贬,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一句见恶,至于『枫落吴江冷』,又为吴累。
诗其能至患害者有之,况于名乎!」

  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则亦以名显也。」

  万顷曰:「兄此议论,尤出人意表。」

  因对五辛,醉咏而别。世隆思瑞兰意笃,制《送愁文》并诗咏,具录于此。

  送愁文云:「八年除夕,蒋氏子馆予于潇湘。五辛宴罢,落落皇皇,无以为
怀,客语予曰;「良辰不再,子独怏然,无乃为愁鬼所绊乎?予曰:『愁,信有
鬼乎?』

  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兴。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韬喜淫而虎崇
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

  予曰:「如此奇妖,计将安去?」

  客曰:「禳之而已。昔子产息良消之怪,尧佐祭游弈之神,至诚所钟,自足
以歆之。」

  予信客言,遂束刍灵,祭诸门外,殷勤至恳,盖将草雉禽狝,人其人而去之
也。禳毕,闭门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间,令予心碎,令予肠断,令予泪倾,令
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

  予始愕然叹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

  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当自咎耳。鬼有曰风流,曰愁闷,二者常相表里,
不可遽逐。」

  予倾听之,矍矍方惊,鸣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将起,将赵
钟茶垒而啖之,鬼笑愈加。

  予始曰:「鬼何笑我为哉?」

  鬼徐徐而言曰:「风流之鬼,唯恐其不来;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于偏
见,罔达于相倚之机,此其为我笑也。」

  予闻言有趣,拱手而问曰:「愚不能进,愿安承教。」

  鬼曰:「居,吾语汝。天下古今,忧喜同根。福兮祸所伏,老子之言,乐极
必成哀,陶妻识之。子既恋于风流,则风流之中便有愁。

  两鬼相依,步不容离,世岂有风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风流
之鬼所当先。是犹日行心百影,影愈随。孰若先风而去,以为投阴灭影计耶?否
则,虽效韩公之祭五穷,柳子之骂三尸,亦无益于事矣。

  予扪心而思曰,风流者,吾终身之裘葛膏粱也,岂能去哉?况我二人不但入
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寻,何有终期?」言讫,倏然□蒿,如风如雨,
鬼则飘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遗予。予不得已,就灯对酒,为消此愁,成千万
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调云:「楚岐云收,西厢月暗,竹爆飞声,玉友归程。罗衾泪滴,绣
枕魂惊。花中永中膏肓,起来对坐谁适情?半盏孤灯,几杯浓酒,一柳梢青。」

  又诗曰:「玉人别后阻关山,心碎黄昏独倚栏。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
宝□鞍。油干盏里心还在,炭热炉中骨自寒。何日神仙偏爱我,红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病损公然骨似柴,飞琼分薄阻云阶。色摊门外驱犹在,愁鬼心头去
复来。一盏梅花空见色,两盘烛泪自成堆。何借起神磨勒,深院蔷薇赶夜开。」

  一日,瑞兰、瑞莲相携游亭,瑞兰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语问答,多
不自持。瑞莲疑其私,辞归,兰许之。莲匿于太湖石后,觇其来者何人。久之无
踪。

  但见瑞兰长噫洒泪曰:「天曰君而已。」

  莲往讯其实,兰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诬耶?」

  瑞莲以欢言谢,乃辞归,匿于前所。瑞兰意瑞莲之果于归。兰焚香祝天「保
佑蒋生出」。

  未几,刺背曰:「莲得闻矣。同室兄弟,何相瞒之甚耶?言通无患。」

  瑞兰泣而不言。良久,诵一词以答。聊记于此。

  词曰:「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许多不可。忆昔旧情人,泪沾巾。望断潇湘,
那里病损相如痊未?要说许阑珊口难开。」

  瑞兰语及蒋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莲亦泣下。瑞兰疑其前人,骇愕者久之。
核实,乃兄妹。因道病别时事,相对涕泣。

  有顷,尚书召瑞兰曰:「来使云潇湘人亡矣。子当从婚。」

  盖尚书立计,间其易志也。瑞兰号泣仆地。瑞莲闻之亦然。尚书夫人方知其
为瑞莲兄。数日间,瑞兰穿素,朝夕私奠,遣仆僮永安持牲文祭于黄公家。至,
则世隆在坐,与友人陈自文联笑。永安具以情告。

  世隆执文读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见真情。世隆死者复生,娘子生不愧
死矣。美节成双,不可及也。」

  瑞兰方知尚书作良平计也。但其祭文贞心义气,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视
之。

  祭文云:「维某年某月某日,弃人瑞兰黄氏,谨以牲醴,哀奠于义夫蒋生世
隆之灵曰:呜呼伤哉!妾别君时,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为君一块肉在
耳,讵意君先弃妾那!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让于钟建之负季□,力尤不
忝于元稹之负崔莺。殆将一生永赖,百岁偕欢,孟光之案可以举,桓公之车可以
挽,袁芦之妆台可以下。昊天不吊,竖鸟为妖,日月居诸,彩鸾分道,固吾父之
见疏贾老,亦吾君之分薄韩郎。

  但血誓之未坚,而心香之犹在。玉箫再合,特托诸天;金镜重完,委之乎命。
白璧不须于来客,红绳终结于老人。讵又变生分外,报入帏中,欢声未续而哀声
之辄举,暂别已难而永别之何当。意者将主长白而起有妆欤?将室瑶芳而堂番雨
欤?抑将袭渊商而修文泉府欤?胡为还造化之速,一至于是耶?呜呼天兮!云胡
不灵!妾生有此,不如无生。伤君者妾,伤妾者谁?伤妾所以伤君,伤君亦以伤
妾。一则伤君之春秋方盛,一则伤妾之身事何依;一则伤君之文翰未酬,一则伤
妾之良偶空期;一则伤君之旅魂飘飘,一则伤妾之躯命亦无几。更有可伤者,尤
在于我君盖棺之时,口难禁而目不瞑,身虽寒而心尚在,魄虽散而冤魂犹未消。

  况唳鹤啼猿,付诸行客;村醪野饭,孰为主人?仆雁凶鱼,偶托奚童而到我
焉耳。东方杳矣,梦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赵十四君已矣,血泪传衣之
悃,何以绸缪?愁城坚锁,闷海难消;束刍人遗,扬粉天遥。君其有知乎?则妾
身犹有所伸;君其无知乎?则安心止于自怜。但英雄精气通于山岳,豪烈神光贯
乎云霄。观之郑良止之作厉,杨子文之作福,桑维翰之作仇,可觇君其必有知也
已。君兮有知,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
而君亦可自慰于九泉之下矣。洒泪拜辞,濡鸡示曲。

  倘洋洋如在于□蒿之余,勿吝生前之我爱者于我乎一歆。呜呼!天兮人也,
奈何!奈何!」

  时宋设文武科,罗网异才,兴福诣潇湘,邀世隆俱往临安。

  世隆途想瑞兰,弗胜愁闷。兴福觇其意,多方安慰,尝曰:「弟至京师,愿
为押衙。」

  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

  兴福曰:「彼自延赏耳,兄何不韦皋自待?」

  世隆亦稍弭,住寓临安东南街。值花朝,士多花会,世隆乃写一轴兰,上有
青龙栖而不得之状,标额曰「龙会兰池图」,仍题一小引云:「龙襟四海衽五湖,
车驾八方云南顾,乃欲栖兰焉,何哉?或以兰有似于神潭五花欤?亦有似于天台
红叶欤?胡为欲栖之如是耶?予尝观之《易》矣,干系龙,同人释以兰。夫同人
干居上,离居下,独以兰显而不及于龙焉,盖亦离为之累耳。然龙者天下之灵物
也,其世隐;兰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显。惟其隐,故隐,故能人于兰之瑞;惟
其显,故能藏于龙之神。龙会兰池,信取诸此而已。呜呼兰兮,龙病久矣,时无
孙真人,谁与谋!」

  图成,令人鬻诸尚书家人永安,倩人置诸兰轩右。偶值瑞兰散游一玩,读至
小引「人兰之瑞」「藏龙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兰兮龙病」处,噫嗟良
久,曰:「龙兮来矣。」

  乃延乳母张氏入,示以情素,给金数颗,赎浣火衣,仍附书一章。

  瑞兰书曰:「奉观图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态仙模,无尘俗之累,
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潇湘别后,暮鼓夜钟,暗增怀抱;霜天晓月,徒起
相思。一日三秋,废诗于座右;千回万转,骇元集乎龛间。加以加多孙秀,每慕
绿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图柴氏之婚。

  月道东西,孟氏嗟陈郎而未还;花墙内外,秀英慨文举以何归。愁妖闷鬼,
后先牵绊;别经离凶,日夜夹攻。心思纷纷,未知死所也。但封发之心,一生莫
改;露筋之节,至死犹坚。齐瑟虽工,谩变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储巧线之来。
既而蜀关天险,假金牛以通路;乌国海遥,从社燕以归轩。事机美月召,可卜玉
箫之再合;意气投欢,停看鸾凤之双飞。伏愿移花月案于度外,济风云事于眼前。
鲲离海峤,远接吕臻之风;鹏入天池,近载仁祖之恩。则古之卢诣,安得专美;
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赐宥为情;东风多厉,千万自珍。勿以妾为
深念,不胜仰至。」

  张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为词,世隆曰:「郑服不衷,为身之灾。寒
儒悬鹑者也,焉有此?」

  张氏以「出自小姐」为言,世隆诈曰:「秦白狐裘,狗盗矣。」

  张氏曰:「君勿犹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乃示以金。

  世隆曰:「中流失楫,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赖此为镜中人,何金赎为?」

  张氏曰:「媪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君若怀异,
则水母无虾,终身不获词以私矣。」

  世隆理其词,出衣授之。张氏乃以书献。世隆玩之,喜跃欲狂,乃制书一章
并诗二律,付之以归。

  世隆书曰:「寅惟娘子琼枝瑶叶,名重于九棘三槐;国色天姿,骄出乎十洲
三岛。假使狼烟不起,南北庆丰亨之盛;鸟道无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则娘子虎
豹开岩,鬼神莫得瞰其状;鳞鸿路绝,奸雄安得进其私?昊天不吊,边防为之失
守;日月居诸,士女以之逭生。丑人世隆,尘缘有在,千里相逢于道左;国步多
艰,一旬方稳于杭中。杯酒论私,几至楚弓之失;春词告绝,方成赵璧之归。凤
舞鸾颠,恍若从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讵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
恨;野禽唱祸,迭来韩虎之凶。无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识,燕不来归。一
日三秋,益重相如之病;寸心万里,徒增荀灿之愁。与其失诸于今,孰若无得于
前;与其易于别,孰若难于遇!世隆念此,淹然无复人间意。

  但盘瓠约在,终结神州之会;蚕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柳毅义人,龙女之
婚不改;钟郎负我,羊娘之存犹在。倘乐昌之镜终破,而元稹之诗亦空题矣,则
亦命也,数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龙其奈何!兹者驿使既通,而赤绳之结可
偶,涸鱼在辙,而江水之恩何迟。伏愿蓝桥夜月,适载裴航之遇;巫峡明云,速
承神女之欢。桃源麻饭,华岳玉钗,瑶台之晓露,早与神仙共脱尘累。无任霓看
聿仰之至。」

  诗曰:「潇湘店里凤双飞,天造妖风翼已垂。一片芳心千片碎,十分花债九
分移。梦中岂悟身为客,醉后还将月想伊。星友今朝通露阁,玉人谩唱误佳期。」

  又诗:「一道盘桓恋子都,谁知病里散葫芦。卿家富贵今如旧,我处风流绝
已无。蔡仲何曾戕女婿,雍姬自误好儿夫。今朝欲整潇湘案,案上争能认故吾?」

  张氏携衣书而来,瑞兰喜曰:「合浦珠至矣。」

  及启书视,笑语张氏曰:「顾其人,非微之矣。但西厢之月,未可待于今日。」

  张氏曰:「男子用情,惟欲取足于一已之私,奚暇他顾?」

  瑞兰曰:「蒋君曾不念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一时前无牛裂,后无舆曳,
听其自便。今日相公法峻,阁宇蜀难,不惟彼无所入,我亦将无所出,虽鬼兵万
千,何所施其术耶?」

  张氏曰:「将何词以释之?」

  瑞兰曰:「汝以慕客寓,列人李吉者告之云:今日岂为饮食来耶?况京畿夜
禁,谁敢来往?勿故为扑灯蛾,幸甚!」乃回诗二律,云次韵。

  瑞兰次韵云:「忆别潇湘马似飞,伤心千里泪长垂。情深东海终难尽,判定
南山永不移。司马此生专为我,文君虽死也从伊。不须再导风花案,一线红丝百
岁期。」

  又云:「犬戎当日闹燕都,万里江山破荻芦。花月窃盟天下有,风流独步世
间无。张生只恐忘崔氏,秦后何甘离丑夫。要把潇湘前案整,夜深怕杀执金吾。」

  世隆时将文战,见瑞兰诗来,亦允其说。揭晓,世隆文魁天下,堂吏报尚书,
时适瑞兰偕夫人在坐,瑞兰喜跃,白夫人曰:「正潇湘其人也。」

  夫人喜谓尚书曰:「公何不识卢肇耶?」

  尚书笑曰:「尘埃中若识天子、宰相,则人皆物色之矣。」

  夫人因祝尚书拟婚,尚书许之。瑞兰随具柬并诗来贺焉。

  诗曰:「渤海从来不可量,英雄事业破天荒。当年曾受风尘苦,今旦方依日
月光。五色云中惊太史,六龙驾上耸天王。从兹慰却鳌头梦,鸾凤妆台可夺芳。」

  世隆受冰赠鞭,仍见瑞兰贺柬,笑曰:「今日亲,则前日亲,谨领。」乃行
大礼。其婚书则同年友、榜眼仇万顷所制。

  万顷细知二人情曲,盖将针尚书而剂天下后世之渺寒士者,其书假世隆叔祖
一春主婚,画六十四卦组织云。

  「盖闻《易》系家人,重两姓合欢之好;《诗》称桃实,垂百年偕老之期。
以至《书》传妫□,《礼》存坊记,《春秋》逆女之笔,无非为婚媾者立指南。

  但谋肇于人,缘定于天,睹诸朱氏之箜篌,韦郎之翠钿,李姓之履信坊,
富家贵家不能夺贫,子弟之三□十九色者可知。寅惟尊府,槐棘嗑芳,江南草木
知名;华夷布节,海外鹰熊仰视。正区区小顽,肥遁边方,自履□□之地,并边
内郡,幸蒙豫大之天。谦居恐坠,蛊坏益深。矧小侄世隆,铅椠自颐,慨时升而
未允;草茅方困,念睹光以何能。第以乾坤否剥,师旅震临,艮山兑泽,偶奏合
和之曲;离火坎泉,妙传既济之欢。

  加以令小姐巽德攸恒,真南国之苹蘩,丰才素畜,冠谢家之柳絮。自谓同人
永相伉俪,讵期大有辄出妄灾。

  过飞鸟而睽孤之豕以见,失包鱼而归妹之羊攸存。第托天缘□损,而雷涣之
剑徒解;国是鼎元,而楚和之璧随来。簪缨宦族,既称孚萃之异;襁□野人,亦
羡复需之奇。人情如此,信犹贤于梦卜也。兹申□帛,特表讼德之旧,载荐损期,
停看革文之新。伏愿桃夭咏唱,而宜家宜室之作范;檑子协闻,而衍子衍孙之呈
祥。至九十其仪,百两其御,俗之富,何足赘。辰下涣风串柳,晋日筛梅,万希
台重,上荐天申,不悉。」

  尚书受礼,一览婚书,怀诸袖中,恚曰:「呼牛呼马,亦应之矣。」

  后知万顷所制,心甚衔之。时择四月望日夜行赘礼,灯月交辉,清天一色,
金紫送迎,沉檀熏馥。世隆环玎鸣,冠簪□映,人望之如神仙然。平生索婚不获
者,今乃知其天才国色,成定难移,古往今来,佳期罕偶,甘心贴服,莫敢云何
也。

  世隆入,瑞兰泣曰:「不意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顷之,侍婢数十,珠翠鲜明,进席奉醪,添香树灯。瑞兰官样整妆,仙姿增
艳,宛然神仙之下降也,世隆合卺,几不能自持。瑞兰悟,命侍婢散。

  世隆曰:「卿真豪杰也。」

  瑞兰曰:「妾不豪杰,兄将亡赖矣。」

  乃就帏叙旧,情悃甚周。时有联句,聊记于此。

  联云:「新人本是旧情人(世),丹桂嫦娥喜绝伦(瑞)。

  淮下谁能知韩信(世),洛阳今已识苏秦(瑞)。

  英雄手段真无赛(世),仙子光容自有真(瑞)。

  笑我初婚自是假(世),怜伊兴逸骨将魂(瑞)。

  寸心千里尘都扫(世),半刻千金案又存(瑞)。

  爱虎于兹登虎穴(世),得鱼从肯下鱼纶(瑞)。

  万般富贵天然处(世),一种风流分外恩(瑞)。

  深院花心仍带雨(世),洞房物色尽逢春(瑞)。

  破莲分肉根犹在(世),食蔗到头味更真(瑞)。

  酒后添杯休强醉(世),茅前效尤易成熏(瑞)。

  晋兵鏖战雄难敌(世),问客纵横计莫陈(瑞)。

  无可奈何田旱久(世),还曾相识燕楼频(瑞)。

  芙蓉帐里疑为梦(世),翡翠衾中妙入神(瑞)。

  大盗曾闻惊惠子(世),鸡鸣方喜脱田君(瑞)。

  不须人作同心结(世),仍是天生连理身(瑞)。

  从此风流终百岁(世),相怜相爱更相亲(瑞)。」

  灯夜,瑞兰曰:「兄今见妾,乐乎?」

  世隆曰:「何待言!」

  瑞兰曰:「尤有甚于见妾者。」

  世隆曰:「乐尽于此矣,无他也。」

  瑞兰曰:「瑞莲在妾家。」且告以其详。

  世隆喜跃不胜,欲召见,瑞兰阻之曰:「蜘蛛作道,不可以风。兄忘其伤于
虎乎?」

  次晓,瑞兰邀瑞莲入见,兄妹相逢,宛若梦中,信是天启其衷,而为不世之
奇逢也。有顷,出拜尚书夫人于堂上。一家庆会传都城,翰墨士大夫诗贺甚多,
不在行录。其妹瑞莲,后乃命配友人同年探花贾士恩。

  世隆尝有《风花》一作,聊记于此:蒋生世隆谓玉人瑞兰曰:「予今二人鱼
水相欢矣,同事风花,则有文房四子,曰笔、曰墨、曰纸、曰砚而已。不假以恩,
宁无沙中偶语乎?」

  瑞兰曰:「俞。」

  及拜笔曰拜花郎,墨曰磨花伯,砚曰合花子,纸曰通花太使。四子拜封,将
之任,笔不悦,曰:「予制自皇帝,管于蒙恬,爵于韩文公,今乃拜郎,次于三
子之下,宁不为文房之王浚乎?」

  诘诸墨曰:「子何功?居吾上?」

  墨曰:「韩文公,唐臣也。玄宗,唐君也。子虽重于韩,其视我化道士、步
天宫而重于唐君者孰高?」

  笔不敢与争。又诘诸砚曰:「汝端溪居士以寿静称,乃亦侈然居吾上乎?」

  砚笑曰:「予即墨侯耳。管城子,列爵唯五也。侯与子,孰先?」

  笔由是语塞。乃诘诸纸曰:「子何人也,亦欲右吾乎?」

  纸曰:「予生于蔡,制于薛,庄重于五凤楼韩家,任乎治,则泣山东之父老
;任乎檄,则起枋头之奸雄。尔固不敢与墨争,而敢当我乎?」

  笔笑曰:「子亦欲方诸墨砚耶?子非我,则空函所以羞殷浩;我误子,则露
布所以羞苏缄。子当下我必矣。」

  纸大笑曰:「子非我则铁书银钩何所施?描花模月将付诸谁?」争辩不已。

  砚释之曰:「要皆风花中人也,何苦争高?所可慨者,洞房六子耳。曰床、
曰帐、曰褥、曰衾、曰毡、曰枕,空预风花之列,而不受风花之荫,行将为介子
推矣!」

  笔、纸曰:「信其伤哉!」乃相率而白诸蒋生案下。

  蒋生曰:「非诸子为言,予亦长颈鸟喙矣。」

  乃拜戛玉床曰迎花力士,拜翡翠衾曰护花元帅,拜游仙枕曰转花将军,拜芙
蓉褥曰和花虞候,拜五花毡曰帖花招讨,拜狮子帐曰统花都尉。六子受封,乃与
四子分班受命。

  顷之,护花元帅曰:「诸将受封矣,谁其主之?」

  统花都尉曰:「诸将无主,愿蒋生为主。」

  洞房诸子言曰:「吁,蒋生其封花主也。」

  文房四子曰:「何偏也?蒋生主风,娘子主花可也。」

  洞房六子曰;「主花者无风,主风者无花,如此两子亦无乐乎其为主矣。」

  四子曰:「两子无以为乐,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天下之乐,孰加于是?今
日都共成两主之欢,复何言!」

  一日,瑞兰携世隆游后园,见亭匾曰「拜月」,沉思久之,笑曰:「子其念
潇湘旧迹乎?」

  瑞兰曰:「然。」

  世隆曰:「生观今日,则娘子之终身可知矣。」

  遂制《拜月亭记》以表潇湘之遗迹。其记云:古人名亭,所以示不忘也。欧
阳不忘山水,名以丰乐;希文不忘清素,名以濯缨焉。忠肃不忘荣归,名以衣锦
;潇湘主人以潇湘之亭名于临安官舍,其亦有所不忘者矣。

  亭有月,月有人,设榻一张,焚香一炷,拜于玲珑之间,其不忘者,情耳。
情之所在,时则随之。时乎束刍人遗,鸿鲤天遥,参商地阻;其拜也,满地虫声,
过墙花影,心伤千里,泪洒盈襟。人愁也,月愁也,亭固愁亭也,愁其不忘也已。
时乎绳囊永固,鸾凤交飞,妆台并游;其拜也,兰麝熏芳,丝罗映色,一唱一随,
一歌一舞。

  人乐也,月乐也,亭固乐亭也,乐其不忘也已。忧乐不同,而同于不忘,情
至是,其亦钟矣。予尝以是问诸亭,亭则无知;问诸月,月则无言;问诸心,心
则无征,进而问之友人,友人付之一笑耳。

  三致问,始言曰:「月与天地久者也,尔我之情,其月之于天地乎!宁容忘?」

  予曰:「情不忘矣。」记之。

  附风、花、雪、月四词于左: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
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拯夏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
落令人老。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一
枝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雪飘飘,雪飘飘。翠主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飞絮浪,积槛耸银桥。千
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挂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圆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
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夜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 本帖最后由 绝爱猫眼 于 2009-4-28 11:1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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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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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序

  今夫辞,写幽思,寄离情,毋论江湖散逸,需之笑谭,即缙绅家辄藉为悦耳
目。具劂氏揭其本,悬诸五都之市,日不给应,用是作者鲜臻云集,雕本可屈指
计哉!

  养纯吴子恶其杂且乱,乃大□词苑,得当意,次列如左者,廑廑若干篇,盖
甚寡也。彼见遗者,岂必皆蠹鱼。亡得当养纯者,何哉?夫采珠者贵在明月,而
群玑非宝耳;伐南山者贵在豫章,而尺箭非材耳。

  是集也,夫亦群玑尺箭之不顾而有所未暇与且也。悟真者,间举一二示之,
将神游牝牡骊黄之外,集固已饶之矣。匪悟真者,即累牍连篇,浩瀚充栋,渠方
却臭寻声,不能一一领略,虽多奚补?是以付之剞劂,名曰《国色天香》,盖珍
之也。吾知悦耳目者,舍兹其奚辞!

                  万历丁亥夏九紫山人谢友可撰于万卷楼


                         第一卷  龙会兰池录

  宋南渡,汴郡中都路人蒋生世隆,年弱冠,学行名时,以韩苏自许,凡天下
名士,倾赀相结纳。金逃将蒲兴福,拜为异姓兄弟。兴福仇家高琪术虎索之甚急,
世隆乃赆别于蒋家村。

  临行间,以杭笔为约,各有诗赠,具录于此,世隆诗曰:「水萍相遇白天涯,
文武峥嵘兴莫赊。仇国有心追季布,蓬门无胆作朱家。蛟龙岂是池中物,珠翠终
成锦上花。此去从伊携手处,相联奎璧耀江华。」

  兴福诗曰:「金戈耀日阻生涯,鹏鸟何当比海赊。楚王不知伊负国,子胥怎
放父冤家。情深渊海杯中酒,义重丘山萼上花。直到临安桃浪暖,一门朱紫共荣
华。」

  彼时兴福百口家眷俱没金都,惟兴福寸铁卫身,万夫莫敌,后得投于世隆。
时欲归宋,又恐蹈于故辙,乃树跖旗于蕉苇间,变易姓名,人莫知之。虽李妙真
亦以□敌相遇,横行江上。闲居山寨,每有鸿鹄冲天之想,口记诗词甚多,聊记
一二附览。

  诗曰:「九代簪缨显大功,炮花烟散霎时中。望门谁信无张俭,窝我公然有
祝融。鸾凤何堪栖枳棘,蛟龙毕竟动天风。」

  又诗曰:「虎头山寨势□峣,韩白英雄建将标。江上老人恩未报,篑中亡命
恨难消。云关不锁归乡望,星帐犹疑赶早朝。何日紫微开泰运,龙泉敛锷赞萧
曹。」

  时金迫元兵,自中都徙汴。宋边城近汴者,又迫金兵而杭。

  光州固始黄尚书复家,从众南奔。时复受韩□冑命,训犒江淮,家中臧获,
一时瓦解。惟复妻暨一女同奔,名曰瑞兰,年方十八,才色冠世。盖初生时,家
有杨妃兰,独艳一枝,异香经月。

  尚书执瑞兰之兆;每以椒禁是图,凡有求婚者而不之允。至是遇难,彷徨草
野,女谓母曰:「昔有黄公生二女甚美,诈名丑陋,卒无问者。今乱离中宜用此
策。」乃涂抹似癞妇,往来莫有虞者。

  时夜宿荒村,口占诗词,聊记其形迹云:「天骄肆马下南都,烟火凌空泪寡
孤。燕雀问巢何处有,鸡豚寻屋旧人无。玉颜今信为身累,肉食谁能为国谋?安
得华夷归一统,太平臣子共三呼。」

  世隆新筑精舍,期通万轴,以魁天下士,平居自许曰:「大丈夫功名当玉采,
事业须韩、范,鹪鹩一枝,何足轩轾!」

  年已二十,玉犹未种。有妹名瑞莲,丝亦不牵于人,盖其心之所图者大,匪
夷所思。今倏遭乱,兄妹相携而遁。夜宿林薄间,诗词甚多,不能尽录,聊记《
虞美人》词云:「生平不识离乡曲,灯下书怀足。老天作忠喷豺狼,万万千千,
鼠窜闹彷徨。家山一梦知何处,兄妹泪如雨。何时玉烛再光辉,把我六亲,骨肉
完璧归。」

  又诗曰:「天步殷忧鬼亦愁,控弦百万出幽州。红颜路上啼王嫱,黎首林间
聚楚囚。当国豪雄心作剑,边城将校血成油。何时天地能开泰,南北生灵喜不休。」

  金闻元追宋,又防金兵马纵横。大散关上,瑞兰失母,世隆失妹。适宋孟珙、
赵方克金兵人定。相寻,莫知去向。瑞兰母,汤思退女,得世隆妹林下,偕往和
州。世隆遍寻妹,「莲」「兰」音似,瑞兰闻名,自石窦中出。一见世隆,方知
其非母氏。谂询来历,皆逃兵人。

  世隆见瑞兰有殊色,目送良久,曰:「不意草莱中有此奇怪,信所谓非习而
见之者以为神矣。」瑞兰见世隆容声儒雅,亦核其芹泮中人,心其属之。世隆疑
其罗敷,语,实乃女子,约为婚姻,乃偕入浙。

  瑞兰徐行,口占一调写怀。世隆闻之,叹曰:「吾只为卿有国色,不意又有
天才。千载奇逢,间世之数也。」口占一诗以戏之,瑞兰亦和之。

  瑞兰调云(《虞美人》):「弓鞋小,径路险崔巍。□竖只应随鹿去,燕孩
安可傍鹰飞?事急且相随。乡天杳,惆怅几时归?风打柳腰南北转,雨催花泪长
短垂。云散月将辉。」

  世隆诗:「胡马嘶风闹北边,好花散落石崖前。喜伊千里来相见,愧我何当
任二天。琴上未弹凰觅凤,丛中自信雀逄。古称乐重亲知己,粉面休须暗泪涟。」

  瑞兰诗:「冒锋肮骨坒遍山边,触目伤心步不前。廊庙无人能捧日,江湖有
我亦忧天。孤行险径因随虎,鸟入深丛只为。回首乡山千万里,罗襟无奈泪涟涟。」

  于时世隆瑞兰行向五关,一道坦夷。村居野宿,皆群官族。

  世隆于瑞兰,但目成影望而已。至新安境,星散坠分,世隆独携瑞兰荆山而
南。时兴福倚江行劫,路转乌林,钲鼓喧天,旌旗蔽野。瑞兰计无所逃,竟欲自
裁。世隆固止之,指匿蔽于树中,独向麾前请命。行三十余步,中间主将则兴福
也。倏见间,投戈下拜。各道详曲,且喜且悲。世隆乃向树出瑞兰,兴福执义嫂
叔礼见甚恭。瑞兰固请行。

  世隆乃别曰:「君独不识戴渊耶?」

  兴福曰:「兄来,则陆机矣。何言期青蝇报市,会于临安。」兴福赆世隆金
帛数百,指潇湘镇路最宁。

  世隆曰:「承教。」遂别就道。

  世隆瑞兰出芝山北路,虽康洞赸艾芃森,世隆口占诗词,挑瑞兰野合。瑞兰
亦口占拒之。世隆迫于私,有无赖状。

  兰泣曰:「妾岂不近人情者哉!谑麻赠芍药,胡为至于我耶?」

  世隆叹曰:「古人谓鸡肋,食则无肉,弃则可惜,正予今日事矣。」

  兰誓不允,世隆亦喜其执义之是。其时诗词,聊记于此,以为有识者逆志云。

  世隆诗云:「一枝芍药出天京,板荡谁为万里城。杜珏已能擒叛虎,张生安
肯放孤莺。苍麻帐里花双美,绿草毡中日五更。莫待明朝萍水散,人从何处问卿
卿。」

  瑞兰诗云:「病脚崎岖死一般,眼眶无尽泪潺潺。鸳鸯野合颜何厚,虱在风
中骨亦寒。我愿愆期游洞府,君休设计斩花关。若将再问镧珊事,龙女双班入越
山。」

  又世隆长短句:「君不见神女出高唐,暮雨朝云恋楚王。西华岳里注生娘,
玉钗脱下付刘郎。又不见岳阳楼上何仙姑,洞宾醉里戏葫芦。十二珠帘花落尽,
飞身便过洞庭湖。神仙自古尽贪凡,洞府谁能保万全。伊人不是贪脂粉,伊人无
奈惜芳年。可怜薄幸无相爱,有情终不似无情。

  车欲直,马欲横,凤凰不肯笑相鸣。早知分薄空相见,曾似当初独自行。独
自行,安得许多惊。独行还得无担累,独行何有心如碎。心如碎,人成鬼,人成
鬼兮正为谁?

  今朝担带许多难,今朝节节骨生寒。梦里不知身是客,茫中还要恋虚欢。临
安三百里,一望石云间。鹤去也,石台闲。石台闲,春色缘何得再看。天汉汉,
路漫漫,安得神翁加撮合,赤绳囊里赤绳缠。流水不推自然急,浪头风送载花船。」

  瑞兰调云(《朝中措》):「日色映流霞,手爪乱交加。忆昔当年贵重,今
朝错落风沙。红颜薄命,路旁债主,眼下冤家。不谓今宵浪静,钲镗怎样催花。」

  还照间,方至潇湘镇。吕文德初为镇尉,一方倚为全城。

  士民安堵市肆,行商多丛聚其间。世隆住瑞兰于迎芳亭,遴得大邸,乃引瑞
兰入邸。邸居镇央,主人则黄思古也。外设行房十余,以待羁旅,内设大厦三所,
以承宦族。每所琴棋书画,花木芬芳。世隆喜其清致,不吝赁赀。驻足少顷,则
有奚僮二人、丫鬟二人,爨汤设酒,奉承澡饮。时瑞兰新浴出,蓬鬓风姿,分外
逼人。世隆迎视欲狂,笑曰:「真所谓天下一女矣。」

  口占五言诗十二韵赠诸。奉酒间,瑞兰亦占一律以复。至于酒圣酒贤、平原
青州,绝不入口。世隆固强诸饮,瑞兰固怯。世隆顿杯起曰:「计欲助海棠春睡
耳,岂真以宰革啖宋万耶!」

  亦不终席而罢。

  世隆诗云:「主人思古黄,借我一仙房。眼下风尘客,杯中豆蔻汤。掩扉推
绣履,倚几脱罗裳。雪貌消浮屠,冰肌觉净凉。琼花开后土,玉树沃云浆。妃子
娇无力,胎仪体自香。冲锋疑未允,想象兴何当。浪静登仙峰,烟开下客廊。牡
丹新出水,天马暗行疆。对面如千里,描情赖一觞。桃花心未动,柳絮性徒狂。
安得何仙子,今宵醉岳阳。」

  瑞兰调云(《卖花声》):「胡马渡银河,闹动干戈。蒙君福荫千万多,此
意此情终有报,君莫蹉跎。送我归乡窠,媒结藤萝。一生缘分属哥哥。要把风花
闲地设,这事难呵!」

  薄夜灯明,侍婢进安眠酒,世隆怒不沾唇。瑞兰起奉,十分款曲。

  世隆曰:「卿奉酒,乃范弹冠缕耳,岂真情耶?」

  兰曰:「君勿太诬人。」世隆曰:「非诬卿也,正醉重瞳脱沛公计耳。」兰
笑而止。

  世隆曰:「死者复生,生不愧死,桑林美约,今亡矣夫!」

  兰曰:「妾非轻诺寡信者,第以义有不可耳。」

  世隆曰:「何不可?」兰曰:「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世隆曰:「是何言也。生雀未射而卿关女,又于鼻颈征之矣。」

  瑞兰语塞:「将身携重宝,效蔡琰赎。」

  世隆笑曰:「吾儒家书中金屋车马,等闲事耳,奚重宝为!」

  兰曰:「书中有女颜如玉,何用妾之弃人?」

  世隆曰:「国色非书中有也。」

  瑞兰觇世隆意笃,佯如厕,兔脱东房。世隆忿不自胜,如焚如割,即房窗间
谕以一歌。瑞兰亦制一调以宽之。

  世隆歌云:「生平不识亦风流,偶遇神仙下楚州。入眼人间何处是,天然的
砾挂心头。五关幸脱单于老,乌林又遇孙彪到。伊人保护不胜多,担尽千烦与万
恼。今朝平步入潇湘,拟将云雨遍牙床。谁知酒后机心变,翻身逸走入东房。东
房门户壮秦关,万方挑战尽空还。

  心头悸乱浑如醉,身上慌忙骨自寒。呜呼已矣蒋世隆,无限恩情一梦中。有
缘千里终相逢。人生争似玉人身,玉人身上不相离。暮随帐里温香体,朝随镜下
画蛾眉。

  当年恩爱欲何如,今宵恩爱只如此。弓藏鸟尽竟何言?恼杀牡丹花下死。花
下死兮奈渠何,奈渠何兮无奈何。窗前咫尺天涯远,唱破人间薄□歌。」

  瑞兰调云(《水龙吟》):「强胡百万长驱,边城瓦解人如草。风流才子,
桑林绝处,奴家作靠。一路扶持万千,又脱鸟林凶盗。这恩情许大,铭心刻骨,
岂甘丢倒。送我归家下落,把全身从容图报。一枝芍药倍红,百岁春光偕老。看
人间野合鸳鸯,羞杀我,君休道。」

  世隆曰:「卿欲归家图,不惟刘备宽荆州岁月,亦张仪以商于诳楚耶?」

  瑞兰曰:「岂敢为是哉。所以归家者,正欲白双亲,备六礼,百岁咸恒,使
君得为良士夫,妾不失为相门子女。私自择配,鲁姬所以玷于曾子来也。」

  世隆闻相门之说,讯其实,方知乃祖丞相黄潜善,乃翁尚书复。沉想良久,
虽怜其流落,益自喜其佳遇,则曰:「崔莺非相女耶?自送佳期,至今称为双美。
今娘子所遭之难固大于崔氏,而不念我耶?」

  兰曰:「崔氏自献其身,乃有尤物之议,卒焉改适郑恒,今以为羞。妾欲归
家图报者,正以此患耳。」

  世隆曰:「卿言乃鹧鸪啼耳。」

  兰曰:「何也?」

  世隆曰:「行不得哥哥。」

  兰曰:「无患也,至则行矣。」


  世隆曰:「决行不得。一至卿家,貅关獒守,因鬼见帝渴睡,莫敢强委命哉!」

  兰曰:「妾自有处,何烦君虑。」

  世隆曰:「彼时亦不得自主也,况重宝名重天下,求之者众,生恐鹿走他人,
徒负乔知之绿珠怨耳。」

  兰曰:「君独不识钟建负我者哉?妾以此言告君,宁不三骰十九色于君耶?」

  世隆曰:「卿欲季干,恐尚书不楚王何。」

  兰曰:「妾筹之熟矣,保无恙。」

  世隆曰:「生今涸鱼掉尾,宁待西江水以求活耶?」

  兰曰:「采叶与自落,迟速无几何。」

  世隆曰:「巧迟不如拙速,况事急矣,才说姑待明日、亦不可也。」

  兰曰:「急客缓主人,千日亦须等待,安得荷剑逐蝇耶?」

  世隆曰:「如卿言,我绝望矣。」遂制《潇湘梦》一词以别之。词曰:「笳
鼓喧天,貔貅无数。玉仙子桑下相逢,再三恳怙。丑豺狼不谙光景,把亲妹丢开
忘顾。携手向南行,看一枝好处。万万千千凑补,谁料风平浪静,翻旗覆鼓。罗
带壮金汤,又把重门深固。

  千婉转,万婉转,张目挺身,恁我怎生摆布?何谓当日我如山,何谓今朝我
如虎?不念我一途风露,好多辛苦。怀尽了山盟野誓,变尽了云朝雨暮。看世上
人间,唯有这个妇人铜肝铁肚。天兮天兮何诉!从今割断虚花债,明月三更,卿
也去,我也东走,莫把有情风月,着这无情耽误。

  再不回头也,有这个冤家,花下都是黄泉路。呜呼!一曲潇湘词,今宵懊恨
为谁奏?送卿去也,永作欺人话谱。」

  瑞兰闻其词,且惊且喜,推户出曰:「晋国亦仕国也,未闻仕如此其急也。」

  世隆曰:「既云仕国,君子之难仕,何也?」

  瑞兰曰:「其如玉盏下地何!」

  世隆曰:「桑海亦有田时,不必更多说。」搂以就寝。

  瑞兰曰:「妾尚葳蕤,未堪屑越。愿君智及而行之以仁,幸甚。」

  世隆曰:「谨领。」

  方会间,瑞兰半推半就,罗袜含羞卸,银灯带笑吹。再三叮咛,千万护持。
翡翠衾中,桃花浪转,支左吾右,几不能胜。腰倦鬓松,扶而不起,仔细温存而
已。顷之,渐入佳境。妙自天然,似非人间有者。虽兰桥、巫峡、芙蓉城之遇,
殆未能加于此。信是一刻千金,只恐春宵不永者矣。

  云收雨霁,瑞兰以娇娘渍者指示世隆,曰:「不意道旁一骊龙珠为君摘碎,
败麟残甲,万勿弃置。」

  世隆曰:「千里马骨犹值五百金,况真千里马者哉!勿虑。」

  时世隆遇异心忙,彷佛如梦。顷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瑞兰
将坚晋鄙,但玉符既窃,铁锥又至,一夜花城,兵将折冲,似不能支。时有口占
诗词甚多,聊记一二,以表龙会兰池之行实云。

  世隆诗云:「生平不省入花关,倏到花关骨尽寒。焚玉谩夸游楚峡,巫神今
夜下巫山。帕污未破红梅子,被暖能言白牡丹。寄语载花船上客,后滩风浪易前
难。」

  瑞兰诗云:「生平不省出堂阶,草昧叨逢蒋秀才。明月几曾厢下待,好花却
就路旁开。山盟应许藏金匮,春兴犹疑窃玉钗。为道葳蕤浑未惯,春风消息谩重
来。」

  世隆诗曰:「冒尽风波上钓台,夜光珠里蚌初开。扪心难舍天然色,信口方
知不世才。窗下只惊花下死,枕中宜向月中来。夜深不是贪重饵,冒尽风波上钓
台。」

  瑞兰和云:「今宵不负望英台,架上蔷薇带血开。愧我本无倾国色,喜君真
有冠天才。金沙江里风初过,云梦山间雨又来。一路花筹都算尽,今宵不负望英
台。」

  世隆会真三十韵:「仙子生光国,胡囚出北畿。山村逃猾虏,桑野拜新知。
张珙扶崔女,钟郎负楚姬。心明非是伴,事迫且相随。鸳鸯羞苟合,鹬蚌苦相持。
结草恩何在,看花愿已违。更猜韩信走,又虑相公追。函谷关虽固,金牛路上低。
窗前伸郁抑,几上闷踌躇。拟断华歆席,笑开杨素扉。罗裆含愧卸,银烛趁慌吹。
神女初登峡,天孙懒上机。花心红杏小,遍体白鹅肥。怕杀江风恶,叮咛舟楫迟。
莺衔珠串起,风转鬓云欹。懒散娇无力,分明忍皱眉。细餐甘榄味,剥落鸡头皮。
鏖战浑如梦,绸缪肉似泥。疑成连理骨,化作一团坯。忘却谁为我,何知我有伊。
欢娱难口说,妙处自心知。云雨重重报,阳春点点迷。会真何日了,万古话佳期。」

  世隆会瑞兰后,日夜衽席花酒。瑞兰每以晋侯六疾戒世隆。

  世隆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

  瑞兰曰:「世岂有酒色交攻而不败者乎?尝有诗云:『鸟低山木,犹巢其颠
;鱼浅渊泉,又定其窟。』又曰:『握月担风,罔思后日;迷花乱酒,取足今时。』
又有云:『酒后人为席,不顾千金之体;花中日作宵,恐孤百岁之期。』又曰:
『两斧伐孤树,君自为之;钩月带三星,吾不忍也。』」

  启词骈骊,多有不述。世隆虽奇其才而重其心,但惑溺已深,撷取倍于他日。
尝有芳咏甚多,聊记其略,以彰意云。

  世隆短篇:「天若不爱色,星宿无牛女。地若不爱色,木无连理枝。天地都
爱色,吾人当何如。古称花似色,将花一论之。惜花须起早,谁肯看花迟?折花
须折蕊,谁肯恋空枝?花色有时尽,人有年老时,及时爱花色,莫待过时悲。」

  世隆诗词意虽陋,亦风月家所有。瑞兰见之,忸怩曰:「如君诗见天下,妾
之名节扫地矣。不但妾羞,亦天下妇人羞。」

  世隆曰:「玉真夜半私语,崔莺二十年前晓寺,亦谁为之?」

  瑞兰曰:「崔莺二十年前乃自陈之,其羞郎之心犹在。若玉真夜半私语,乃
好事者笔力,何以为玉真羞?」

  乃相携拜月于东庭。世隆顾谓瑞兰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因会于
亭,遂拟亭曰「拜月」,制《拜月亭赋》及《花房十咏》于此云。

  拜月亭赋:腊月既望,蒋子游于潇湘之亭,天光如昼,万籁无声。博山香炽,
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稍倒影。百卉春芳,淡风暗随。方俯仰间,有一异人,
降之于庭。霓裳缥缈,残妆不整,微笑春生,莲步散行。似非尘寰惯见,不预花
木储精,艳夺瑶池之王母,羞坏座上之飞琼。心通麻饭,情重蓉城,思而难得,
疑而后惊。

  恍惚少定,乃前拜曰:「昔庄周梦为蝴蝶,初不知孰为庄周,孰为蝴蝶。予
今见异人于庭,初不知孰为异人,孰为嫦娥。是知嫦娥者,天之异人也;异人者,
地之嫦娥也。庄周以梦子以真,但为云阶下拜,而不俟于西厢待矣。」

  乐甚,把酒为之一问曰:「予言何如?」

  异人曰:「然。」

  乃相与歌曰:「异人非我兮,谁为之夫?我非异人兮,谁为之妇?今宵非月
兮,谁为之媒?天为幄兮地为茵,风前一枕,月其主之,何必再问于绳丝之老人?」

  春宵十咏:「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兴魄罔知来客馆,狂魂疑
似入仙舟。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
秋。」

  其二曰:「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采花戏蝶吮花髓,恋蜜狂蜂
隐蜜窠。粉汗身中干又湿,云鬟枕上起犹作。此缘此乐真无比,独步风流第一科。」

  其三曰:「梅花帐里笑相从,兴逸难当屡折冲。百媚生春魂自乱,三峰剪彩
骨都融。情超楚王朝云梦,乐过飞琼晓露踪。当恋不甘纤刻断,鸡声漫唱五更钟。」

  其四曰:「二八娇娆冰月精,道旁不吝好风情。花心柔软春含露,柳骨葳蕤
夜宿莺。枕上云收双困倦,梦中蝶锁几纵横。何缘天借人方便,玉露为凉六七更。」

  其五曰:「如此风流兴莫支,好花含笑雨淋漓。心慌枕上颦西子,体倦床中
洗禄儿。妙处不容言语状,娇时偏向眼眉知。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

  其六曰:「邸深人静快春宵,心絮纷纷骨尽消。花吐曾将花蕊破,柳垂复把
柳枝摇。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不碍两身肌骨阻,更祛一卷去云桥。」

  其七曰:「仙子娇娆骨肉均,芳心共醉碧罗茵。情真既肇桃源会,妙促西施
柳叶颦。洞里泉生方寸地,花间蝶恋一团春。分明汝我难分辨,天赐人间吻合人。」

  其八曰:「花兵月阵暗交攻,久惯营城一路通。白雪消时还有白,红花落尽
更无红。寸心独晓泉流下,万乐谁知火热中。信是将军多便益,起来却是五更钟。」

  其九曰:「两身香汗暗沾濡,阵阵春风透玉壶。乐处疏通迎刃剑,摭机流转
走盘珠。褥中推枕真如醉,酒后添杯争似无。一点花心消灭尽,文君谩讶瘦相如。」

  其十曰:「暗芳驱迫兴难禁,洞口阳春浅复深。绿树带风翻翠浪,红花冒雨
透芳心。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尔我谩言贪此乐,神仙到此也生淫。」

  世隆色度太过,永铅戕而荣卫枯,病几不振。瑞兰惊悸。

  时有镇山庙海神甚灵,瑞兰将命奚童祷。世隆虽病,语瑞兰曰:「世岂有祷
于神而不死者乎?盖今之神,古之人。神尝不能自宥其死,况能宥其死于人乎?」

  瑞兰曰:「何以见之?」

  世隆曰:「予尝稽董狐《搜神鬼记》,释迦乃维摩王子。观音,妙庄王女。
达摩至卢能,托芦传钵,六叶卒干汉溪。佛祖则宜春县人,曰即肃。老君则楚县
人,曰李耳。张真人道陵,乃汉张良后。许真人逊,晋零陵令。吴真人猛,时真
人奇,皆晋时人。

  天王封于唐太宗征高丽间。福神蒋子死于钟山下。唐葛周三将军,周宣王时
人。赵玄坛名公明,秦始皇时高士。关公羽封义勇武安王,始于宋道君。茅君匡
裕,庐山法祖。钟馗受享,自玄宗一梦。万回国公,又张家子。灶神张单,厕神
何丽卿,户神彭质、彭君、彭矫。虐神,颛顼三太子。厉神曰伯张,隋朝乃见。
火回禄,水玄冥,备存左氏。卿何苦而惑之?」

  瑞兰曰:「祷禳古有之,子产亦公孙泄良止,而郑人安况病一人耶?」

  世隆曰:「左氏所以为诬也。夫海神广利广德,又有曰天妃□封护国庇民,
而强盗海中,专借其力于舟楫风波之中。顾乃受其享献,乐其金帛,纵盗害民,
其可胜记!信神明之最灵者莫如海神,既不能灵于海盗,顾能灵于我耶?卿勿复
言。」

  瑞兰曰:「痊病有二道,巫与医而已。君其欲医乎?」

  世隆喜而从之。得折肱家而克济。但世隆病中每念于花月,兰以死拒,乃止。
尝稽其医中诗咏一二,以备玩焉。

  药名诗曰:「血蝎天雄紫石英,前胡巴戟指南星。相思子也忘知母,虞美人
兮幸寄生。莺宿全朝当白芷,马牙何日熟黄精。蛇床蝉腿渐阳起,芎药枝头万斛
情。」

  药方诗曰:「国老不能和百药,将军无计扫余殃。黄连何为连身苦,龙骨应
知骨自香。吐露清愁情已阙,金花在目兴应忙。蛇床独活相思子,此德当归续命
汤。」

  世隆病渐痊。主人思古邀梨园子弟侑贺于西阁。世隆起见,笑曰:「此顽童
也,生所羞比。」

  思古曰:「何谓顽童?」

  世隆曰:「具载三风十愆中。」

  思古意犹未解。世隆具以晋姜男破老,汉弄儿来梦儿,太子承干事告。思古
乃出净酒奉喜。

  席罢,瑞兰曰:「妾闻黄公媪言,地中病者,非傀儡侑神,则用梨园子弟,
舍是则病后有变。」

  世隆曰:「傀儡制自师涓,以怒纣,陈孺子窃之以助汉,何为祸?何为福?
况梨园所演,一皆虚诞。蔡伯喈孝感鹤鸟,指为无亲;赵朔亡而谓借代于酒坚,
韩厥立赵后而为伏剑于后宰门,晋灵公命獒犬、弓且弥以杀赵盾,乃归之屠氏,
膳夫蒸熊掌不熟,断其手指,以人掌代熊掌。

  男人莫看《西厢》,女人莫看《东墙》,固以元稹之薄,秀英之陋,然始终
苟合,亦非实事。陈珪受月梅写帕之投,终为夫妇。

  郭华吞月英绣鞋之污,卒几于死,或冒为《玉匣》。萧氏之夫本汉娄敬,诈
曰文龙。刘智远之祖本于沙陀,诈曰汉裔。以苏秦之游说,云长之忠义,寇准之
于舜英,蒙正之于千金,皆非所演,中体能从其侑贺,只自诬耳,又岂可允从之
哉?」

  瑞兰曰:「非兄熟于故典,何以到此。」

  乃相携出于邸楼门。楼亦佳境,四窗天设图画,帘泊燕莺,日供弦管,人如
在华胥中。

  世隆强瑞兰立会,兰曰:「白龙鱼渚乌乎可?」

  世隆曰:「楚王兰台景也,何妨。」时有口占一律,以示意云。

  世隆诗曰:「神仙自古好楼居,楼上风流更有余。柳骨经霜争似旧,花心冒
雨谩如初。洞宾破橘描飞鹤,妃子沉香引醉鱼。昨夜星家应骇月,女牛出局会天
墟。」

  世隆楼会后,又犯阴阳。瑞兰曰:「大丈夫何不自拔至是耶?」

  世隆曰:「其如花神迫人何!」

  瑞兰曰:「妾无赖之过也。愿君千万珍重。」

  时乌鸦日噪,兰心惊有大故。

  世隆曰:「王梅溪谓鸦为忠臣,东方朔占鸦吉多凶少。卿非夷隶治,何以识
其音,顾亦惊之若是耶?」

  兰曰:「不但此也,妾亦多异梦。」

  世隆曰:「从心莫如梦,卿心予病故耳。」

  瑞兰曰:「梦关人者大。鹤九其龄,羊存其身,射月炊臼,朱箜先进第十一,
皆以梦得之。妾梦异,必有异事,非关君病而已。」

  方议论间,床帏忽然自裂,瑞兰泣下。

  世隆曰:「变怪亦不足深信,犬作人言,猿代婢爨,鼠谈客死,杯酒化血,
鼓出于庭,未闻竟为凶也。」

  瑞兰曰:「君徒以大口诬人耳。妾自保一死足矣。」

  潸然而泪,世隆曰:「卿勿忧,我以未病卜之。」

  时甲寅已卜,得泽水困卦,甲应已体,犯三刑五位,卯才逢劫,子地合父,
入空腾蛇,又临应动。

  世隆始惧,曰:「非我绝子,子将绝我矣。」乃作诗禳之。

  世隆待曰:「乾坤丕泰万□屯,□过师中尚旅尘。未济当时成既济,同人何
日见家人。腾蛇直应妻逢劫,驿马临时父合身。只喜眼前些少好,阴将阳掩不胜
春。」

  瑞兰曰:「如君诗,是亦李崔州寇莱州渡海谶矣。」

  言未几,闻庭外声,瑞兰出觇帘下,则一鹦鹆栖庭桧,隶役纷纷呼引不归。
鹦鹆见瑞兰,飞入叩头呼曰:「玉娘子万福。」

  ——盖鹦鹆乃尚书向使虏得之,养十余年,名曰飞郎。有古徐丞相比归,隶
役欲入,取飞即归驿报尚书曰:「瑞兰娘子在那大屋间。」

  尚书命庶男留儿跟往。

  ——盖留儿乃尚书侍婢所生,母弃乱中而留其儿,因名曰留儿。

  ——一至黄公店,见瑞兰于廊右,相持而泣。从者又达尚书来,父子相见,
哀恻过甚。

  世隆闻之,曰:「怪今至矣,奈何!」

  尚书询其因,瑞兰陈之至「寄身世隆」处,尚书伥然曰:「坏我杨妃兰矣!」
敕令同归。

  瑞兰曰:「桃花犬犹不忘主,蛩蛩巨虚,何曾负□?况瑞兰以人名,可以鸟
喙耶?」

  尚书曰:「尔忘父母,则枭獍矣,其罪尤大。」

  瑞兰曰:「前日瑞兰,则父母之子,今日瑞兰,则世隆之妻。盘匏蚕女,从
夫妇耶,抑从父母耶?」

  尚书曰:「汝忘大史,皦弃后氏耶?」

  瑞兰曰:「后氏私法章于家,罪在后氏。瑞兰以世隆为钟建,时无昭王,私
作乐尹,罪固不专在于瑞兰。」

  尚书曰:「父一而已,汝独不念蔡仲耶?」复又曰:「汝不行,我将以沉香
母待汝矣。」

  兰泣曰:「傅殷为龙女传书,洞庭君尤高其义,恳为婚姻,况人扶瑞兰于难,
今又卧病于床,使瑞兰遽从父归,令人饮恨九泉,瑞兰安忍为之!」

  尚书亦怜之,乃令引出。

  瑞兰入,谓世隆曰:「妾知有今日事久矣,徒君不入人言耳。」

  时世隆病残骨立,瑞兰扶出,祝曰:「举棋不定,弗胜其偶,君尚扪虱对桓
温,勿视其巍巍然,否则乐昌镜破矣。」

  世隆曰:「我今无能为也。但以卿为泰山耳。」出见尚书,不能自立坐,仆
于东坡椅上。

  尚书怒曰:「岂以碧纱笼中乘龙耶?」

  瑞兰曰:「吕蒙正亦以渴睡汉受欺,状元天下将何如?」

  尚书曰:「不必言,世岂有此人能乘风破万里浪乎?」

  瑞兰曰:「古称美人者,汉李夫人,犹曰「吾病久色衰」,今世隆色因病耳。
愿尚书且效平原君,以毛遂备数。」尚书怒,世隆起而入。

  尚书随拘黄思古家长幼立阶下,欲为打鸭惊鸳鸯计。思古举家惊怖,因劝分
异者,瑞兰久之乃诈入整妆,赠世隆以半衫,曰:「此浣火也,来日以此为约。」

  盘桓顾盼,不忍倏离。尚书立迫,瑞兰忿恨气绝。尚书命留儿扶之,登车而
去。其时相别诗调,亦有可怜者,具录于此。

  瑞兰调《一剪梅》云:「潇湘店外鬼来呵,愁杀哥哥,闷杀哥哥。伊人自作
扑灯蛾,去了哥哥,弃了哥哥。把头相向泪悬河,怎舍哥哥,漫舍哥哥。此归花
案不差讹,生属哥哥,死属哥哥。」

  世隆调《望江南》云:「堪愁处,风急力难支。司马只惊消渴死,文君谩唱
别离词。愁泪遍胭脂。扶头起,祝付莫相疑。于宁无相会日,张仪还有可言时。
欲去仍踌蹰。」

  瑞兰乐府云:「泪潺潺,愁破肝。别君易兮见君难。见君何处是,除在梦魂
间。呜乎命薄兮瑞兰!」

  世隆乐府云:「云白兮山青,篪响兮人行。云雨山兮还相见,我与卿兮从此
分程。卿卿兮,未知何日见卿卿。」

  瑞兰至水站,尚书用苏合丸疗苏。

  世隆病床间,得思古家老少扶持。又镇有豪士仇万顷、杨邦才等数人,重其
斯文,常交互相慰。又有陈自文者,素以风情谢世隆曰:「以子之才,承事赵孟,
必得近幸,岂专为彼一人哉?」

  世隆曰:「佳人难再得,况遇知己之至耶!」

  自文曰:「妇人太美者必有大恶,贺太后以女人能悟之,况足下豪杰男子耶?」

  世隆曰:「如先生所言,则以世隆为季益矣。其如崔小士何!」

  自文曰:「君以花为癖矣,希再保重,焉知玉箫不再合耶?」

  世隆曰:「但看将来有昆仑奴耳。否则王宫又梵矣。」

  自文辈归,世隆为夜坐不寐者,一夜口占诗词甚多,聊记其可采者,以见新
别之愁态云。

  世隆诗云:「昨夜床中妇对夫,床中今夜独夫孤。羡鱼不懈空张网,失兔为
因误守株。念我有心逢得意,笑伊无眼识相如。于今病骨增愁恨,一曲西风子夜
啼。」

  又云:「昨夜床中万斛情,床中今夜万愁生。为谁陷入颠狂府,被魁迷来惑
溺坑。我亦忍遭胯下辱,伊终难拔眼前钉。于今独坐潇潇闷,一曲相思夜五更。」

  尚书至临安,夫人已先至官邸数月矣。相见间,悲喜交集,一家爱恋,皆辐
辏庭间。瑞兰见夫人,哀不自胜。有顷,夫人以瑞莲事语尚书,呼出见间,一如
家人礼。瑞兰私以世隆事白母,夫人亦乘间语及。

  尚书曰:「我岂老耄者哉?使有封伦,我亦能扬公寿矣。」

  夫人曰:「贾香偷韩寿,奈何?」

  尚书曰:「张贺家五嫁者,犹为宰相妻也,无妨。」

  夫人曰:「闻世隆有司马一题地,尚书何吝卓王孙?况瑞兰尝曰:『父不姚
雄,我当封发矣』。」

  尚书曰:「决不以隋珠弹雀也。此后勿复陈。」

  夫人觇尚书意笃,日又求婚者□毛,亦令易志。瑞兰不允,每以稿砧在辞。
因思潇湘旧迹,乃以一亭改匾曰《拜月》,祈以誓心香而存世隆也。尝有拜月诗
咏甚多,聊记一二,以表瑞兰冰霜之守云。

  瑞兰诗曰:「亭前拜月夜黄昏,暗想当年欲断魂。娄敬不来几十载,肖娘自
负万千春。伊如有分应逢我,我亦何心再望人。自古玉英终不嫁,几曾误作百年
身。」

  又云:「亭前独拜泪汪汪,说到心头只自伤。念我一家都美□,为谁千里独
凄凉。画眉风月今何在,结发江山事已荒。问道云间归北雁,无双消息寄何乡?」

  时当首岁,仇万顷辈诣世隆,效文琰击钵。世隆曰:「诸兄才捷不让古十石
矣,生何敢复梦得自待?」

  万顷曰:「生虽千钱售三十文,不待磨墨停笔。但今海内士与元白争锋者,
唯卿一人而已。何辞为?」

  世隆曰:「诗因名美,名因诗显,愧生二者俱未。」

  万顷曰:「何以言之?」

  世隆曰:「晋张率作诗,李纳每以为不足,率后诈作沈约制,则纳字字称佳。
信诗不因名而显乎?近有龙太初,诗学高迈,诣王荆公谈诗,郭公父犹谓之,及
咏『鸟去风平篆,朝来日射星』之句,王、郭始不敢谓秦无人,龙生因以显名天
下。」

  万顷曰:「不但张率受侮,文士皆相轻。王荆公咏菊,且有以『不似春花落』
鄙之者。苏东坡乐府,亦有以制词如诗鄙之者。诗果以名显乎否也?蔡确因甑山
诗被贬,孟浩然以『不才明主弃』一句见恶,至于『枫落吴江冷』,又为吴累。
诗其能至患害者有之,况于名乎!」

  世隆曰:「王、蔡公,今人亦能知之,则亦以名显也。」

  万顷曰:「兄此议论,尤出人意表。」

  因对五辛,醉咏而别。世隆思瑞兰意笃,制《送愁文》并诗咏,具录于此。

  送愁文云:「八年除夕,蒋氏子馆予于潇湘。五辛宴罢,落落皇皇,无以为
怀,客语予曰;「良辰不再,子独怏然,无乃为愁鬼所绊乎?予曰:『愁,信有
鬼乎?』

  客曰:「有之。妖不自作,由人而兴。三思重色而花妖至,崇韬喜淫而虎崇
生。古人自寡其妖者亦多。」

  予曰:「如此奇妖,计将安去?」

  客曰:「禳之而已。昔子产息良消之怪,尧佐祭游弈之神,至诚所钟,自足
以歆之。」

  予信客言,遂束刍灵,祭诸门外,殷勤至恳,盖将草雉禽狝,人其人而去之
也。禳毕,闭门就席,愁鬼忽又在左右间,令予心碎,令予肠断,令予泪倾,令
予魂消,令予如有求而弗得。

  予始愕然叹曰:「客其欺我者也!愁鬼可禳,何其我愁之尚在耶?」

  鬼曰:「君不必咎客也,但当自咎耳。鬼有曰风流,曰愁闷,二者常相表里,
不可遽逐。」

  予倾听之,矍矍方惊,鸣竹爆,出桃符,焚紫盆,鬼笑自如;又将起,将赵
钟茶垒而啖之,鬼笑愈加。

  予始曰:「鬼何笑我为哉?」

  鬼徐徐而言曰:「风流之鬼,唯恐其不来;愁怨之鬼,人恐其不去。幽于偏
见,罔达于相倚之机,此其为我笑也。」

  予闻言有趣,拱手而问曰:「愚不能进,愿安承教。」

  鬼曰:「居,吾语汝。天下古今,忧喜同根。福兮祸所伏,老子之言,乐极
必成哀,陶妻识之。子既恋于风流,则风流之中便有愁。

  两鬼相依,步不容离,世岂有风流而不愁者哉!君今特欲去我,而不知风流
之鬼所当先。是犹日行心百影,影愈随。孰若先风而去,以为投阴灭影计耶?否
则,虽效韩公之祭五穷,柳子之骂三尸,亦无益于事矣。

  予扪心而思曰,风流者,吾终身之裘葛膏粱也,岂能去哉?况我二人不但入
子之心,且入子之膏肓也,更迭相寻,何有终期?」言讫,倏然□蒿,如风如雨,
鬼则飘然而不可知,特剩其愁以遗予。予不得已,就灯对酒,为消此愁,成千万
分中之一二。」

  柳梢青调云:「楚岐云收,西厢月暗,竹爆飞声,玉友归程。罗衾泪滴,绣
枕魂惊。花中永中膏肓,起来对坐谁适情?半盏孤灯,几杯浓酒,一柳梢青。」

  又诗曰:「玉人别后阻关山,心碎黄昏独倚栏。柏柿曾看鞭橘荔,杉羊反悟
宝□鞍。油干盏里心还在,炭热炉中骨自寒。何日神仙偏爱我,红消春色出熬垣。」

  又云:「病损公然骨似柴,飞琼分薄阻云阶。色摊门外驱犹在,愁鬼心头去
复来。一盏梅花空见色,两盘烛泪自成堆。何借起神磨勒,深院蔷薇赶夜开。」

  一日,瑞兰、瑞莲相携游亭,瑞兰心切世隆,神思恍如有失,言语问答,多
不自持。瑞莲疑其私,辞归,兰许之。莲匿于太湖石后,觇其来者何人。久之无
踪。

  但见瑞兰长噫洒泪曰:「天曰君而已。」

  莲往讯其实,兰怒曰:「我身即汝,敢相诬耶?」

  瑞莲以欢言谢,乃辞归,匿于前所。瑞兰意瑞莲之果于归。兰焚香祝天「保
佑蒋生出」。

  未几,刺背曰:「莲得闻矣。同室兄弟,何相瞒之甚耶?言通无患。」

  瑞兰泣而不言。良久,诵一词以答。聊记于此。

  词曰:「妹氏何如致我,我有许多不可。忆昔旧情人,泪沾巾。望断潇湘,
那里病损相如痊未?要说许阑珊口难开。」

  瑞兰语及蒋生世隆,中都路人,瑞莲亦泣下。瑞兰疑其前人,骇愕者久之。
核实,乃兄妹。因道病别时事,相对涕泣。

  有顷,尚书召瑞兰曰:「来使云潇湘人亡矣。子当从婚。」

  盖尚书立计,间其易志也。瑞兰号泣仆地。瑞莲闻之亦然。尚书夫人方知其
为瑞莲兄。数日间,瑞兰穿素,朝夕私奠,遣仆僮永安持牲文祭于黄公家。至,
则世隆在坐,与友人陈自文联笑。永安具以情告。

  世隆执文读之,笑曰:「一死一生,乃见真情。世隆死者复生,娘子生不愧
死矣。美节成双,不可及也。」

  瑞兰方知尚书作良平计也。但其祭文贞心义气,秋霜烈日,世隆友人多瞻视
之。

  祭文云:「维某年某月某日,弃人瑞兰黄氏,谨以牲醴,哀奠于义夫蒋生世
隆之灵曰:呜呼伤哉!妾别君时,自以死生君矣。所以不死者,亦为君一块肉在
耳,讵意君先弃妾那!妾遭草昧,荷君更生,心固不让于钟建之负季□,力尤不
忝于元稹之负崔莺。殆将一生永赖,百岁偕欢,孟光之案可以举,桓公之车可以
挽,袁芦之妆台可以下。昊天不吊,竖鸟为妖,日月居诸,彩鸾分道,固吾父之
见疏贾老,亦吾君之分薄韩郎。

  但血誓之未坚,而心香之犹在。玉箫再合,特托诸天;金镜重完,委之乎命。
白璧不须于来客,红绳终结于老人。讵又变生分外,报入帏中,欢声未续而哀声
之辄举,暂别已难而永别之何当。意者将主长白而起有妆欤?将室瑶芳而堂番雨
欤?抑将袭渊商而修文泉府欤?胡为还造化之速,一至于是耶?呜呼天兮!云胡
不灵!妾生有此,不如无生。伤君者妾,伤妾者谁?伤妾所以伤君,伤君亦以伤
妾。一则伤君之春秋方盛,一则伤妾之身事何依;一则伤君之文翰未酬,一则伤
妾之良偶空期;一则伤君之旅魂飘飘,一则伤妾之躯命亦无几。更有可伤者,尤
在于我君盖棺之时,口难禁而目不瞑,身虽寒而心尚在,魄虽散而冤魂犹未消。

  况唳鹤啼猿,付诸行客;村醪野饭,孰为主人?仆雁凶鱼,偶托奚童而到我
焉耳。东方杳矣,梦萆何求?麻姑逝矣,魂香何收?赵十四君已矣,血泪传衣之
悃,何以绸缪?愁城坚锁,闷海难消;束刍人遗,扬粉天遥。君其有知乎?则妾
身犹有所伸;君其无知乎?则安心止于自怜。但英雄精气通于山岳,豪烈神光贯
乎云霄。观之郑良止之作厉,杨子文之作福,桑维翰之作仇,可觇君其必有知也
已。君兮有知,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水之方骸烈骨,妾敢自恃,
而君亦可自慰于九泉之下矣。洒泪拜辞,濡鸡示曲。

  倘洋洋如在于□蒿之余,勿吝生前之我爱者于我乎一歆。呜呼!天兮人也,
奈何!奈何!」

  时宋设文武科,罗网异才,兴福诣潇湘,邀世隆俱往临安。

  世隆途想瑞兰,弗胜愁闷。兴福觇其意,多方安慰,尝曰:「弟至京师,愿
为押衙。」

  世隆曰:「非章台其人也。」

  兴福曰:「彼自延赏耳,兄何不韦皋自待?」

  世隆亦稍弭,住寓临安东南街。值花朝,士多花会,世隆乃写一轴兰,上有
青龙栖而不得之状,标额曰「龙会兰池图」,仍题一小引云:「龙襟四海衽五湖,
车驾八方云南顾,乃欲栖兰焉,何哉?或以兰有似于神潭五花欤?亦有似于天台
红叶欤?胡为欲栖之如是耶?予尝观之《易》矣,干系龙,同人释以兰。夫同人
干居上,离居下,独以兰显而不及于龙焉,盖亦离为之累耳。然龙者天下之灵物
也,其世隐;兰者天下之瑞物也,其世显。惟其隐,故隐,故能人于兰之瑞;惟
其显,故能藏于龙之神。龙会兰池,信取诸此而已。呜呼兰兮,龙病久矣,时无
孙真人,谁与谋!」

  图成,令人鬻诸尚书家人永安,倩人置诸兰轩右。偶值瑞兰散游一玩,读至
小引「人兰之瑞」「藏龙之神」,乃知世隆手段,及至「兰兮龙病」处,噫嗟良
久,曰:「龙兮来矣。」

  乃延乳母张氏入,示以情素,给金数颗,赎浣火衣,仍附书一章。

  瑞兰书曰:「奉观图引,玉琢金雕,有天然之巧;神态仙模,无尘俗之累,
非天下大英雄不能及此。寅惟潇湘别后,暮鼓夜钟,暗增怀抱;霜天晓月,徒起
相思。一日三秋,废诗于座右;千回万转,骇元集乎龛间。加以加多孙秀,每慕
绿珠之美;人似敏中,尤图柴氏之婚。

  月道东西,孟氏嗟陈郎而未还;花墙内外,秀英慨文举以何归。愁妖闷鬼,
后先牵绊;别经离凶,日夜夹攻。心思纷纷,未知死所也。但封发之心,一生莫
改;露筋之节,至死犹坚。齐瑟虽工,谩变好竿之想;曾珠最曲,惟储巧线之来。
既而蜀关天险,假金牛以通路;乌国海遥,从社燕以归轩。事机美月召,可卜玉
箫之再合;意气投欢,停看鸾凤之双飞。伏愿移花月案于度外,济风云事于眼前。
鲲离海峤,远接吕臻之风;鹏入天池,近载仁祖之恩。则古之卢诣,安得专美;
今之薛氏,亦敢有芳矣。匆匆寄意,赐宥为情;东风多厉,千万自珍。勿以妾为
深念,不胜仰至。」

  张氏至世隆客寓,先以求浣火衣为词,世隆曰:「郑服不衷,为身之灾。寒
儒悬鹑者也,焉有此?」

  张氏以「出自小姐」为言,世隆诈曰:「秦白狐裘,狗盗矣。」

  张氏曰:「君勿犹豫,妾乃是小姐命使也。」乃示以金。

  世隆曰:「中流失楫,一瓠千金,娘子去矣,赖此为镜中人,何金赎为?」

  张氏曰:「媪乃娘子之私人,娘子乃君之私人,人不同而私同。君若怀异,
则水母无虾,终身不获词以私矣。」

  世隆理其词,出衣授之。张氏乃以书献。世隆玩之,喜跃欲狂,乃制书一章
并诗二律,付之以归。

  世隆书曰:「寅惟娘子琼枝瑶叶,名重于九棘三槐;国色天姿,骄出乎十洲
三岛。假使狼烟不起,南北庆丰亨之盛;鸟道无虞,官氏安豫大之休;则娘子虎
豹开岩,鬼神莫得瞰其状;鳞鸿路绝,奸雄安得进其私?昊天不吊,边防为之失
守;日月居诸,士女以之逭生。丑人世隆,尘缘有在,千里相逢于道左;国步多
艰,一旬方稳于杭中。杯酒论私,几至楚弓之失;春词告绝,方成赵璧之归。凤
舞鸾颠,恍若从天而下;花盟月誓,端然非人所能。讵意金橘多酸,夙起曹郎之
恨;野禽唱祸,迭来韩虎之凶。无可奈何,花已落去,曾似相识,燕不来归。一
日三秋,益重相如之病;寸心万里,徒增荀灿之愁。与其失诸于今,孰若无得于
前;与其易于别,孰若难于遇!世隆念此,淹然无复人间意。

  但盘瓠约在,终结神州之会;蚕女心存,竟完桑府之恩。柳毅义人,龙女之
婚不改;钟郎负我,羊娘之存犹在。倘乐昌之镜终破,而元稹之诗亦空题矣,则
亦命也,数也,卿之薄也。天兮人兮,龙其奈何!兹者驿使既通,而赤绳之结可
偶,涸鱼在辙,而江水之恩何迟。伏愿蓝桥夜月,适载裴航之遇;巫峡明云,速
承神女之欢。桃源麻饭,华岳玉钗,瑶台之晓露,早与神仙共脱尘累。无任霓看
聿仰之至。」

  诗曰:「潇湘店里凤双飞,天造妖风翼已垂。一片芳心千片碎,十分花债九
分移。梦中岂悟身为客,醉后还将月想伊。星友今朝通露阁,玉人谩唱误佳期。」

  又诗:「一道盘桓恋子都,谁知病里散葫芦。卿家富贵今如旧,我处风流绝
已无。蔡仲何曾戕女婿,雍姬自误好儿夫。今朝欲整潇湘案,案上争能认故吾?」

  张氏携衣书而来,瑞兰喜曰:「合浦珠至矣。」

  及启书视,笑语张氏曰:「顾其人,非微之矣。但西厢之月,未可待于今日。」

  张氏曰:「男子用情,惟欲取足于一已之私,奚暇他顾?」

  瑞兰曰:「蒋君曾不念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一时前无牛裂,后无舆曳,
听其自便。今日相公法峻,阁宇蜀难,不惟彼无所入,我亦将无所出,虽鬼兵万
千,何所施其术耶?」

  张氏曰:「将何词以释之?」

  瑞兰曰:「汝以慕客寓,列人李吉者告之云:今日岂为饮食来耶?况京畿夜
禁,谁敢来往?勿故为扑灯蛾,幸甚!」乃回诗二律,云次韵。

  瑞兰次韵云:「忆别潇湘马似飞,伤心千里泪长垂。情深东海终难尽,判定
南山永不移。司马此生专为我,文君虽死也从伊。不须再导风花案,一线红丝百
岁期。」

  又云:「犬戎当日闹燕都,万里江山破荻芦。花月窃盟天下有,风流独步世
间无。张生只恐忘崔氏,秦后何甘离丑夫。要把潇湘前案整,夜深怕杀执金吾。」

  世隆时将文战,见瑞兰诗来,亦允其说。揭晓,世隆文魁天下,堂吏报尚书,
时适瑞兰偕夫人在坐,瑞兰喜跃,白夫人曰:「正潇湘其人也。」

  夫人喜谓尚书曰:「公何不识卢肇耶?」

  尚书笑曰:「尘埃中若识天子、宰相,则人皆物色之矣。」

  夫人因祝尚书拟婚,尚书许之。瑞兰随具柬并诗来贺焉。

  诗曰:「渤海从来不可量,英雄事业破天荒。当年曾受风尘苦,今旦方依日
月光。五色云中惊太史,六龙驾上耸天王。从兹慰却鳌头梦,鸾凤妆台可夺芳。」

  世隆受冰赠鞭,仍见瑞兰贺柬,笑曰:「今日亲,则前日亲,谨领。」乃行
大礼。其婚书则同年友、榜眼仇万顷所制。

  万顷细知二人情曲,盖将针尚书而剂天下后世之渺寒士者,其书假世隆叔祖
一春主婚,画六十四卦组织云。

  「盖闻《易》系家人,重两姓合欢之好;《诗》称桃实,垂百年偕老之期。
以至《书》传妫□,《礼》存坊记,《春秋》逆女之笔,无非为婚媾者立指南。

  但谋肇于人,缘定于天,睹诸朱氏之箜篌,韦郎之翠钿,李姓之履信坊,
富家贵家不能夺贫,子弟之三□十九色者可知。寅惟尊府,槐棘嗑芳,江南草木
知名;华夷布节,海外鹰熊仰视。正区区小顽,肥遁边方,自履□□之地,并边
内郡,幸蒙豫大之天。谦居恐坠,蛊坏益深。矧小侄世隆,铅椠自颐,慨时升而
未允;草茅方困,念睹光以何能。第以乾坤否剥,师旅震临,艮山兑泽,偶奏合
和之曲;离火坎泉,妙传既济之欢。

  加以令小姐巽德攸恒,真南国之苹蘩,丰才素畜,冠谢家之柳絮。自谓同人
永相伉俪,讵期大有辄出妄灾。

  过飞鸟而睽孤之豕以见,失包鱼而归妹之羊攸存。第托天缘□损,而雷涣之
剑徒解;国是鼎元,而楚和之璧随来。簪缨宦族,既称孚萃之异;襁□野人,亦
羡复需之奇。人情如此,信犹贤于梦卜也。兹申□帛,特表讼德之旧,载荐损期,
停看革文之新。伏愿桃夭咏唱,而宜家宜室之作范;檑子协闻,而衍子衍孙之呈
祥。至九十其仪,百两其御,俗之富,何足赘。辰下涣风串柳,晋日筛梅,万希
台重,上荐天申,不悉。」

  尚书受礼,一览婚书,怀诸袖中,恚曰:「呼牛呼马,亦应之矣。」

  后知万顷所制,心甚衔之。时择四月望日夜行赘礼,灯月交辉,清天一色,
金紫送迎,沉檀熏馥。世隆环玎鸣,冠簪□映,人望之如神仙然。平生索婚不获
者,今乃知其天才国色,成定难移,古往今来,佳期罕偶,甘心贴服,莫敢云何
也。

  世隆入,瑞兰泣曰:「不意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顷之,侍婢数十,珠翠鲜明,进席奉醪,添香树灯。瑞兰官样整妆,仙姿增
艳,宛然神仙之下降也,世隆合卺,几不能自持。瑞兰悟,命侍婢散。

  世隆曰:「卿真豪杰也。」

  瑞兰曰:「妾不豪杰,兄将亡赖矣。」

  乃就帏叙旧,情悃甚周。时有联句,聊记于此。

  联云:「新人本是旧情人(世),丹桂嫦娥喜绝伦(瑞)。

  淮下谁能知韩信(世),洛阳今已识苏秦(瑞)。

  英雄手段真无赛(世),仙子光容自有真(瑞)。

  笑我初婚自是假(世),怜伊兴逸骨将魂(瑞)。

  寸心千里尘都扫(世),半刻千金案又存(瑞)。

  爱虎于兹登虎穴(世),得鱼从肯下鱼纶(瑞)。

  万般富贵天然处(世),一种风流分外恩(瑞)。

  深院花心仍带雨(世),洞房物色尽逢春(瑞)。

  破莲分肉根犹在(世),食蔗到头味更真(瑞)。

  酒后添杯休强醉(世),茅前效尤易成熏(瑞)。

  晋兵鏖战雄难敌(世),问客纵横计莫陈(瑞)。

  无可奈何田旱久(世),还曾相识燕楼频(瑞)。

  芙蓉帐里疑为梦(世),翡翠衾中妙入神(瑞)。

  大盗曾闻惊惠子(世),鸡鸣方喜脱田君(瑞)。

  不须人作同心结(世),仍是天生连理身(瑞)。

  从此风流终百岁(世),相怜相爱更相亲(瑞)。」

  灯夜,瑞兰曰:「兄今见妾,乐乎?」

  世隆曰:「何待言!」

  瑞兰曰:「尤有甚于见妾者。」

  世隆曰:「乐尽于此矣,无他也。」

  瑞兰曰:「瑞莲在妾家。」且告以其详。

  世隆喜跃不胜,欲召见,瑞兰阻之曰:「蜘蛛作道,不可以风。兄忘其伤于
虎乎?」

  次晓,瑞兰邀瑞莲入见,兄妹相逢,宛若梦中,信是天启其衷,而为不世之
奇逢也。有顷,出拜尚书夫人于堂上。一家庆会传都城,翰墨士大夫诗贺甚多,
不在行录。其妹瑞莲,后乃命配友人同年探花贾士恩。

  世隆尝有《风花》一作,聊记于此:蒋生世隆谓玉人瑞兰曰:「予今二人鱼
水相欢矣,同事风花,则有文房四子,曰笔、曰墨、曰纸、曰砚而已。不假以恩,
宁无沙中偶语乎?」

  瑞兰曰:「俞。」

  及拜笔曰拜花郎,墨曰磨花伯,砚曰合花子,纸曰通花太使。四子拜封,将
之任,笔不悦,曰:「予制自皇帝,管于蒙恬,爵于韩文公,今乃拜郎,次于三
子之下,宁不为文房之王浚乎?」

  诘诸墨曰:「子何功?居吾上?」

  墨曰:「韩文公,唐臣也。玄宗,唐君也。子虽重于韩,其视我化道士、步
天宫而重于唐君者孰高?」

  笔不敢与争。又诘诸砚曰:「汝端溪居士以寿静称,乃亦侈然居吾上乎?」

  砚笑曰:「予即墨侯耳。管城子,列爵唯五也。侯与子,孰先?」

  笔由是语塞。乃诘诸纸曰:「子何人也,亦欲右吾乎?」

  纸曰:「予生于蔡,制于薛,庄重于五凤楼韩家,任乎治,则泣山东之父老
;任乎檄,则起枋头之奸雄。尔固不敢与墨争,而敢当我乎?」

  笔笑曰:「子亦欲方诸墨砚耶?子非我,则空函所以羞殷浩;我误子,则露
布所以羞苏缄。子当下我必矣。」

  纸大笑曰:「子非我则铁书银钩何所施?描花模月将付诸谁?」争辩不已。

  砚释之曰:「要皆风花中人也,何苦争高?所可慨者,洞房六子耳。曰床、
曰帐、曰褥、曰衾、曰毡、曰枕,空预风花之列,而不受风花之荫,行将为介子
推矣!」

  笔、纸曰:「信其伤哉!」乃相率而白诸蒋生案下。

  蒋生曰:「非诸子为言,予亦长颈鸟喙矣。」

  乃拜戛玉床曰迎花力士,拜翡翠衾曰护花元帅,拜游仙枕曰转花将军,拜芙
蓉褥曰和花虞候,拜五花毡曰帖花招讨,拜狮子帐曰统花都尉。六子受封,乃与
四子分班受命。

  顷之,护花元帅曰:「诸将受封矣,谁其主之?」

  统花都尉曰:「诸将无主,愿蒋生为主。」

  洞房诸子言曰:「吁,蒋生其封花主也。」

  文房四子曰:「何偏也?蒋生主风,娘子主花可也。」

  洞房六子曰;「主花者无风,主风者无花,如此两子亦无乐乎其为主矣。」

  四子曰:「两子无以为乐,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天下之乐,孰加于是?今
日都共成两主之欢,复何言!」

  一日,瑞兰携世隆游后园,见亭匾曰「拜月」,沉思久之,笑曰:「子其念
潇湘旧迹乎?」

  瑞兰曰:「然。」

  世隆曰:「生观今日,则娘子之终身可知矣。」

  遂制《拜月亭记》以表潇湘之遗迹。其记云:古人名亭,所以示不忘也。欧
阳不忘山水,名以丰乐;希文不忘清素,名以濯缨焉。忠肃不忘荣归,名以衣锦
;潇湘主人以潇湘之亭名于临安官舍,其亦有所不忘者矣。

  亭有月,月有人,设榻一张,焚香一炷,拜于玲珑之间,其不忘者,情耳。
情之所在,时则随之。时乎束刍人遗,鸿鲤天遥,参商地阻;其拜也,满地虫声,
过墙花影,心伤千里,泪洒盈襟。人愁也,月愁也,亭固愁亭也,愁其不忘也已。
时乎绳囊永固,鸾凤交飞,妆台并游;其拜也,兰麝熏芳,丝罗映色,一唱一随,
一歌一舞。

  人乐也,月乐也,亭固乐亭也,乐其不忘也已。忧乐不同,而同于不忘,情
至是,其亦钟矣。予尝以是问诸亭,亭则无知;问诸月,月则无言;问诸心,心
则无征,进而问之友人,友人付之一笑耳。

  三致问,始言曰:「月与天地久者也,尔我之情,其月之于天地乎!宁容忘?」

  予曰:「情不忘矣。」记之。

  附风、花、雪、月四词于左:风袅袅,风袅袅。冬岭泣孤松,春郊摇弱草。
收云月色明,卷雾天光早。清秋暗送桂香来,拯夏频将炎气扫。风袅袅,野花乱
落令人老。

  花艳艳,花艳艳。妖娆巧似妆,锁碎浑如剪。露凝色更鲜,风送香常远。一
枝独茂逞冰肌,万朵争妍含醉脸。花艳艳,上林富贵真堪羡。

  雪飘飘,雪飘飘。翠主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飞絮浪,积槛耸银桥。千
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挂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钩横野,方圆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
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迟夜眠。月娟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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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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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刘生觅莲记(上)

  刘一春,字茂华,号熙寰,江东人也。世居重迭山华村之西,为故家旧族,
祖先广积阴功。

  父武南公,为庠生,有重名,厚于德,富于学,而未发,尝自信曰:「吾有
儿必显。」

  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聪颖,禀逸韵于天陶,含冲气于特秀。
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马精熟,以鹰扬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识一丁字」,
遂弃武,专于文。年十八,补邑庠生,猎史搜经,着述日富,远蜚清誉,卓冠士
林。人以其才似贾谊,称为「洛阳子」。

  时有母舅马二皋,知府邻省。生极为舅妗所钟爱,生父命生饯送。舅欲与之
偕,生以秋试在念,送二程而返。过一凤巢谷,有老人称知微翁,数术甚高,戢
曜幽壑,采真重崖,僻结草庐于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岁之数。

  老人先书一红纸帖于门曰:「今日主喜事福人至。」

  生至恳数,书二句付生,曰:「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

  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画一人手持一圭,下书「己酉禾斗」字。

  生曰:「吾当于己酉发科乎?然非其时矣。」

  老人笑曰:「数之说微,征则为验,但前行,知此不过三日。」

  生辞退。

  次日,至一村。绿水护居,竹篱遮舍,其家姓赵名思智,号乐水散人,盖生
之受业恩师也。因进访,师喜,款留备至,寓生于东厢之梅轩前。时属孟春末旬,
寒玉堆芳,冰葩散馥。

  生步于梅下,诵古诗一首:「玉堂清不寐,寒夜漏声长。吟到梅花处,诗成
字也香。」

  复举手整冠,仰数梅花。见古梅压短墙东西,闻隔墙似有女声者,乃以折梅
为由,履扁石窥之。一女浅妆淡饰,年可十六七,手执梅枝,口中吟曰:「今
日看梅树,新花已自生。」

  忽回头见生,遽掩其身。生心赞曰:「冰肌玉质,不亚寿阳,笑出花间语,
独擅百花之魁。不意尘埃中有此仙品!」

  俄而师至,与生游于适然园。至红甫亭,亭中有桃花纸挂屏,针刺小诗一绝
:「小园日涉已成趣,引得东风到草堂。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脸待刘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师笑曰:「此吾甥女所书,自幼爱观史籍并词话,触处
皆喜题诗。渠父不知戒,吾以谓非女子长技,往往规之。昨与寒荆到小园,又有
此绝句矣。昔吾姊梦李白送轴而生,盖不凡女也。」

  生极心慕口赞,返至树下,独立久之,自思:「题诗之女,必隔墙所见者。」

  忽忆知微翁之数,点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
配」字也。

  所谓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刘郎」?又不
然,何不先不后而见诗睹面,适当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当不避赴梅之嫌;淑
女多缘,幸尚免标梅之叹。吩咐梅花自主张,为我作媒妁,何如?」

  次日又至,隔墙自沉吟曰:「今朝梅树下,定有咏花人。」

  用意窥之,则杳不可见。欲久留以图再面,自度不可。辞师而归,悒悒曰:
「此别一见无由,何有于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戏我矣!」

  越日,禀命父母,携琴负笈,游学外处。泛舟至落石村,推篷望之:柳拖新
绿,桃染初红。乃停舟水涯,步于堤上,吟曰:「弱柳含颦弄楚腰,孤舟趁日渡
低桥。闲花有意迎征袖,回首黄鹂过别梢。」

  时有一老者,须发皓然,衣冠闲雅,一舟一仆,飘然而来。适与生值,见生
年少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询生所以。生语之故。

  老人张目视生曰:「华村刘二郎,其执事否?」生曰「然。」

  老人喜甚,盖生之父与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维贤,号守朴野老,年逾
六旬,性好交纳,而家极饶裕,且崇礼乐善,乡誉颇隆。与生执手谈曰:「吾家
岁延名师文士,为课儿计,又与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续通家旧好。」生欣
然从之。至家,馆生于东堂左室。

  时守朴翁有名园,奇花异卉,怪石丛林,种种咸具,人羡之曰「小洛阳」。
而其中有迎春轩。守朴翁逾数日,叩师以生所学,师大誉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
胜者,亦于父前延誉不已。

  守朴翁加敬,迁生于迎春轩中。窗外有修竹数竿,竹外有花坛一座,其侧有
二亭,一曰晴晖,一曰万绿。亭畔有碧桃、红杏数十株。转南界一小粉墙,墙启
一门,虽设而不闭者。墙之后,垒石为假山,构一堂,匾曰「闲闲」。

  旁有小楼,八窗玲珑,天光云影,交纳无碍。过荼歹带架而西,有隔浦池。
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无暑」。池之右,有玉兰数株,筑一室曰
「兰室」。

  斜辟一径,达于池之前,跃鱼破萍,鸣禽奏管,凡可玩之物,无不夺目惬情。
尽园四围环以高墙,凡至园者,必由迎春轩后一门而入,扃其门则清闲僻静,极
乐世界也。

  守朴翁以绝人往来,故独居生于此。遣一俊仆,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
五,尽秀逸,且识字,善歌唱,性驯而雅。生悦之,留于座侧,教以诗曲,训以
书翰,即能领略,呼曰爱童。

  生至坛前,配红匹绿,胎青孕紫,芳径闲闲,一尘不到,深以为幸。趁步徐
行,见梅枝横覆墙上,叹曰:「风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为期,今
数日不瞻矣。使此过遇所见,假以时日,当不至空相忆也。」

  转高西顾,池前一室,有小轩,遥见「培桂」二字;波汶上槛,日缕摇窗,
精熠殊甚。

  生意谓书室,径由斜径往窥之:珠帘高卷,绝无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
所需之物,杂以文几之具。恐有人觉而返。

  次一日,洗砚于鱼池,坐兰室中,闻窗内有嘻笑声。生悄步池侧,忽见手持
绣鞋,可三寸许,置于帘外石上,仅露纤纤一手,吟曰:「碧栏杆外苔痕湿,果
是将来换绣鞋。」

  又一应声曰:「今欲晒向西窗,趁晚晴乎?」

  生闻之,思:「幽僻处有此,其董永之织女乎?其孙恪之袁氏乎?」

  未几,又凭窗而吟曰:「芳心荡漾,夜来愁拥梅花帐。风送清香,熏彻孤衾
梦不成。隔檐莺闹,为人鼓出相思调。体怯轻寒,连理羞将病眼看。」(《减字
木兰花》)长吁一声,初不知有生之在其侧,探首帘外,生亦突抵帘前。

  两面忽一相觌,其女低声曰:「帘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
命侍女取绣鞋而入。生初见之,月眉星眼,露鬓云鬟,撇下一天丰韵;柳腰花面,
樱唇笋手,占来百媚芳姿。

  尽态极妍,颜盛色茂,恍若玉环之再世,毛施之复容。其美难将口状;而通
词句,雅吟咏,又疑奇花而解语,真所谓仙宫只有世间无者也。

  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货可居也!乍遇间而自手及足、自面及心,总收一目,
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吾今所寓,无异梅轩,使
不至此,几虚过一生矣。」

  久立未忍遽去,意女已回避,而不知端于帘内窥生。生佯为不见者,曰:「
外面令人倍惆怅,里头举眼自分明矣。」

  因朗赋一词,以作词战之先锋云:「和光艳,春盈面,掀帘晴昼香风扇。人
寂寂,愁如织。暖风倦体,看花无力。

  雕梁畔,双来燕,喃喃诉出愁多遍。倾城色,初相识,佳词赋,也漏春消息。」
(《撷芳词》)生自思:「游学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园名洛阳,轩曰迎春,若
将有待予之至者,况静所遇文姬,与师处相见,才貌难伯仲。

  数日之间,二接才丽,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书知微翁之数于壁间,
忆女室而吟曰:「西邻之女洵矣哉,入眼平生未有也;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
遇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静,外言难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笔句动也。」
作《如梦令》以自幸:「日暖风和时候,玉女花前邂逅。谩赋启朱唇,轻递脂香
未透。欣骤,欣骤,有日相如琴奏。」

  后女知此情为生所觉,心生愧赧,每玩景临风,常定睛不语者移时。盖闻生
之词,接生之貌,爱生之才,若动隐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尝一刻不在女
也。为雨阻,绝步园中。

  后值晴霁,辍卷纵观。适守朴翁命爱童持罗衣授生,童因尾生闲步。生指女
室问之,童曰:「此吾邻孙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莲,年已十八,诗赋词
歌、琴棋书画、刺绣工夫,无不完备精绝。早丧其母,未曾许配,故其父择此居
之。买一邻女以伴莲,姓曹,名桂红,后改名素梅,少莲娘二岁,视如亲妹,无
一间言,谙文墨,美姿容,莲娘之亚也。尝于培桂轩中联四景诗,迭为酬和,以
为得趣。
尝谓梅曰:「国朝若开女进士科,吾期夺传胪首唱,亦许尔共步瀛洲。」

闻者每羡,而卒无能睹一面、得一词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
宿而归,归则爱独处一室而无亲人。」生闻言,心神不胜踊跃,嘱童曰:「为我
严锁外门,吾今爱静,无事则免使他人入来。」

  童会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知此门锁钥非童不可也。」

  生初闻其为芳桃,忽忆师处所见,继又闻其为碧莲,猛省知微翁所云,于是
念莲之心更切矣。复题于壁曰:「直须杜门绝客,深下一团工夫,定叫铁杵成针,
不负远来夙志。」客至,见之,咸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谒者亦稀。

  生亦自谓数有可乘,乃私号「爱莲子」,冀自遇于碧莲,口占一词,名曰《
临江仙》:「一睹娇姿魂已散,满腔心事谁知?东瞻西盼竟差迟。装聋还作哑,
似醉复如痴。我欲将心书尺素,倩人寄首新诗。个中暗与约佳期。不知何年更何
月,何日更何时。」

  时有友李见阳拉生郊游,生与偕行。适数妓斗草于得春亭下。询之,皆乐平
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云,一曰包伊玉,一曰许文仙。生亦喜花柳趣,
心甚留爱,乃曰:「今日之行,触眼见琳琅珠玉,皆子美诗中黄四娘也。」同兴
谈笑移时。

  偕至印月溪边,睹鸳鸯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诸妹俱士女班头,吾欲择
其一,以缔永好,先唱《忆秦娥》词,能续成者即取之。」

  生徐曰:「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纹绿。鸯鸳弄日,晴沂对浴。」

  文仙执生之手,嘻嘻然应曰:「和风不断香馥郁,墙头粉蝶相随逐。相随逐。
双双飞入,花间并宿。」(《忆秦娥》)词成,群口喝采。生敬且爱,期约而回。

  坐窗下,花影横栏,春香飘户,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笺挥一歌,使童歌
之:「薄试轻罗散幽趣,莺唇燕舌番新句。东风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红满树。
问花何事笑东风?笑我不饮空归去。我即解衣典醇□,醉春买乐红芳处。只愁东
风不久情,吹作一天轻红絮。着意看花花不红,百计留春春不住。春老花残将奈
何,袖薄难胜泪如注。」

  歌罢,同步于万绿亭前。爱童挥小扇以逐飞蝶,生亦促之。忽二蝶争花,堕
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对童而笑。

  童笑曰:「物之性犹人之性,释之、释之,毋拆散姻缘也。」生弃蝶,成《
西江月》词:「三月韶光过半,一年胜景堪奇。伤春自个谩徘徊,偶睹游蜂堕地。
款款柔情莫托,殷殷吩咐蜂媒。惟期及早效于飞,不负花前一对。」

  越夕,生嘱爱童守门,径访妓家。文仙出《娇红记》,与生观之。曰:「有
是哉!有始无终,非美谈也。」留宿而回。

  后日,守朴翁设宴,坐中红袖,正前妓巧云、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荐于生。

  次日将别,守朴翁至,曰:「近来多冷落,文仙一名姝,欲留数日,以畅文
兴,才子佳人,光我庄圃。」

  生欢甚,携文仙剧饮于假山之小楼。时玉兰开盛,又携酌于兰室,问柳答花,
搜联构句,两相畅逸,名珍情会。生曰:「卿名不在楚莲香之下,幸同枕席,誓
不相忘。」

  文仙曰:「里流泽薮,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图之。」

  生问其故。文仙指莲室曰:「个中一女,姿容绝世,美丽超群,赋性聪明,
词华炳烨。吾有一友,窃窥之,羡曰:『美哉妙矣,诸好备矣,此诚无价宝也。』
闻惟一侍女为伴,先结侍女之心,庶可渐入佳境。且以君之岂弟俊逸,无有求而
不得者。然须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

  生谢曰:「是教当书绅,是情当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

  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为丁怜怜,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
解一香囊留赠而别。

  生视之,亲绣一绝句:「独坐纱窗理绣针,一丝一线费芳心。从求知已亲相
赠,佩取殷勤爱我深。」

  生始感文仙爱己出于真诚,而情亦眷眷,不忍少忘。至午,素梅以生窗之
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

  少爱童抱瓮注水,适至浇花,戏谓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

  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

  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

  因以水湿其手,梅牵童衣拭之,反若有意于爱童者。童忙入谓生曰:「素梅
在窗外,年虽少,有丰韵,可挑也。」

  生故出,拥其归路。梅摘花而返,生喜揖之,梅怀不安之状。生笑曰:「花
下睹妖娆,含羞称万福。相对两难言,花艳惊郎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当路于此,男女无以别于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
少让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为关津留难?」

  生曰:「为汝初犯窃盗,今欲盘诘奸细耳。」各嘻然相视而笑。

  生忆文仙之言,心自计曰:「不将我语和他语,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戏问
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红者乎?抑果碧莲之侍妹名素梅者乎?」

  梅曰:「先生止游诗书之府,何由知闺阁之名也?」

  生绐曰:「吾昨梦登太华山,至西天阙,入广寒宫,履嫦娥殿,亲得数名指
示,故此积诚候卿。今得见之,正应佳梦矣。乞先为刘一春道意,后有万千未谈
之衷曲也。」

  梅曰:「此春梦也。吾非小红,便逞张生家语,吾当有一场发落!乍间姑免
究。」执花而行,复回顾,低念「刘一春」者数四。

  生尾其后,曰:「刘一春送。」

  梅戏应曰:「回!」

  生垂手顿足曰:「妙妙!女果以张生待我,则虽□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女,
亦甘心也。」

  返室,爱童曰:「此女不速自来,焉得秋毫无犯,作无事人乎?」

  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属于垣,则名教扫地也。且喋喋利口,有无限风趣,
此一物亦足以释西伯矣。梅尚如此,莲更何如。安排牙爪,以为降龙伏虎之计,
此第一着也。」

  童曰:「牵肠挂肚在莲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诈谋奇计在相公,热心冷眼在
小童。吾若守口如瓶,决不败乃公事。好为之,好为之!」

  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丧心病狂亦由汝,赏心乐事亦由汝矣。」

  梅归,对莲备道生语,且有誉生意。莲故作不理,偷书一歌于窗外:「莺声
  清晓传春语,道说与游人,趁我娇华,莫放歌《金缕》。杜鹃一夜叫声喧,
呼凄风,唤妒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寻乐地谁为主?」

  生至,味之,自觉莲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记此词,为他日负赖
表记。」

  然时或见莲,则见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状,或掩窗自蔽,或以目
流情,或与桂红相谑,或正色不可动。假意真情,不可测识。而生亦未与莲亲接
一语。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红,亦未敢深信。故会面虽屡屡,心旆虽摇摇,而每
为首鼠之状。

  一日,生抱闷,步于墙西之别圃,转至假山,见碧莲俏妆轻服,面带喜容,
纤手露金镯,捻并蒂花枝,视双蝶斗舞。蝶稍进,则随而观之。蝶渐近假山,生
略少避,喜曰:「蝴蝶甚着人。」

  莲已见生,故作不见,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于今见之,
诚闺分之秀也。」

  乃整衣肃冠,施一长揖。莲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礼,仍自执花,偷目觑生。
生以正目视莲,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处女。」

  莲举花视之,曰:「此东坡闲话。」

  生指花枝低赋一绝曰:「卿手捻花枝,花敢与卿斗。卿貌觉羞花,花应落卿
后。」

  莲曰:「君不怕花怪乎?」

  生曰:「然则卿爱我矣。」

  莲面红,曰:「先生大胆。」举扇自蔽,欲返。

  生前诉曰:「自见之后,未领笑语,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谓卿如琼林琪
树,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劳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寻得此乐地,愿借假山
以为巫峰,纵委身风露,犹瞑目泉壤也。且楚词有曰『乐莫乐兮新相知』,何太
自郑重如此?」因执莲之扇而牵之。

  莲假手放扇于生,目生,低声曰:「读书人但轻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
耳目耶?」

  生曰:「四无人声,惟有子知我知耳。」

  莲曰:「天知、地知,奈何?」

  生曰:「天地无阴阳乎?」

  彷徨不能自持,遽执莲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此未语可知心者。
虽铁石打成心性,亦当慈悲嗟愍!」斯时也,生魂已飞天外。

  莲曰:「妾,娇体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胆落于君矣!此臂今当断君,亦何
取于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时也,此何事也,妾与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礼侵义若
是也?」

  力欲脱身,堕下金镯。生方拾之,而素梅适至。

  生避于树下。梅曰:「料莲娘被困,故独马单枪至此,可同我回。」

  莲与俱返,体若竦惕者,谓梅曰:「此生技痒,触物便吟,岂其锦心绣口,
故吐句皆若宿构耶?」梅笑而不答。

  又曰:「此生貌欺潘岳,见之岂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

  又曰:「此生出语温存,动容腼腆,必多情而重义者,今日反累彼怀抱矣。」
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远之则可爱,近之则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

  莲有惭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动,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叹曰
:「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围白登,所谓对面不相逢者乎!相见不相亲,不
如不相见。惊饵鱼,伤弓鸟,何缘再得。」

  因作《行香子》词,书于莲扇:「山石之旁,红绿齐芳。遇佳娥,正出兰房。
娇娇媚媚,巧样梳妆。更好风韵,好标致,好行藏。绝世无双,不比寻常。尽吾
戏调何妨。止应配我、个样新郎。谩眼空劳,心妄想,兴徒狂。」

  书罢,见扇骨上细刻「刘一春」三字,乃知莲之念己,更觉愈不能遗。

  至晚,莲梅秉烛相对而坐。梅曰:「刘生显两番手段,皆为我等轻举深入之
故。试以几日坚壁不出,彼敢斩关而入否?」

  莲曰:「然。」遂强习女工。

  生自假山会后,懵懵如痴,昏昏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少知其处,
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趋讲丈,或归书室,或游别他,眼之所见,意之
所接,皆假山也。盖无根而情自固矣,书史之功顿废,笔砚之事顿忘。或低吟树
下,或从步池边,或登眺小楼,而莲梅踪迹,绝不可见。一日,邀友杨文陵访文
仙。文仙迎生,有笑容,多喜意。

  少叙杯酌,酒半酣,欣欣相告曰:「别后思君,如心悬一物,恐妨君正业,
不敢奉迓。前为君卜一筮,昨为君起一数,又以君年月日时与知命者推之,皆大
魁之吉兆也。吾亦阅人多矣,多伶多俐,多才多美,无逾于君。当奋祖鞭,以看
花上苑。得君捷,妾亦分荣矣。」

生谢曰:「爱我哉!
金石之论,可宝终身。」

  别文仙而归。复至假山,春景融融,终不能忘前遇也。取锥刻一歌于竹:「
四际春光入望中,杏开十里红霞簇。两对黄鹂调娇舌,三声五声新腔曲。唤起离
人百感伤,千愁万恨填心腹。不如意事常八九,云雨巫山空二六。何如一醉忘世
情,同与七贤坐修竹。」

  书毕,转至晴晖亭。有素纸一幅,柱上偶悬一针,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见
小桃一株,夭夭可爱,猛记红雨亭之诗,叹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
乃以师处桃花挂屏绝句复以针刺之,以针定于兰室之壁上而回。遇爱童持玉簪花
来,种于花坛。命童往视莲室。

  莲方绣一袋。童至,曰:「前见刘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谓精绝,今莲娘所制
更妙也。明当与一赛。」

  莲曰:「刘相公为谁?」

  曰:「名一春,字茂华,号熙寰,改号爱莲子。」

  曰:「何处得来?」

  曰:「家重迭山华村之西。」

  曰:「何为家汝家?」

  曰:「吾主相识之子。」

  曰:「今何不去?」

  曰:「吾主延致攻书,图其耸壑昂霄耳。」

  曰:「学问何如?」

  曰:「去年游泮,文武两全,鸿才海富,逸思泉涌。」

  曰:「为人何如?」

  曰:「制行英卓,动容俊雅,立志温和,趋向超拔。」

  曰:「家望何如?」

  曰:「故家子,读书种,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书欲谋为婿而不就,故今
欲俟宝窗消息,可以知其为人矣。」

  莲见生清扬逸洒,已动心注,而闻童之言,企仰愈真,谓童曰:「汝为刘生
修一生谱牒,作一身行状。」

  俟童回,私叹曰:「是天遣此生以贻相思之种也。初见若尔,后将奈何;见
犹若尔,别将奈何!断送一生,惟有此矣!」

  愈觉足不宁地,强梅以观花为由,将窥生室。而爱童归,正与生道及碧莲询
生之语,立于窗外。

  莲乃返至花屏间,见二绝句:「凝目花间忆粉腮,一腔烦恼逐春来。花如解
得无聊意,长向刘郎闷里开。」

  又诗:「小门昼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床。自是洛阳花下客,刘郎不是老
刘郎。」

  莲谓梅曰:「汝解此绝意乎?乃改集句诗也。诗意极巧,小门『小』字,改
『千』字也;一床『床』字,改『觞』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
『不』字,改『今』字也。初,刘原父以年老续婚,故谓『老刘郎』;今彼寓小
洛阳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预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床,
则伤于欲速而无礼。」

  梅曰:「彼谓『斯人』者,何人也?」

  莲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实之,则凿矣。」与梅并立,久无语。

  梅曰:「何思?」

  莲曰:「吾亦欲改集以和。适为诗才所窘,安排句法,已难寻,较是输他一
首矣。」

  梅曰:「还有一首。」袖出一绝,与莲观之,乃针刺成者。

  莲见之,曰:「怪哉!怪哉!异哉,异哉!有是事哉!」

  梅曰:「何故?」

  莲曰:「汝未知来历。此吾作于母舅园中红雨亭挂屏上,亦以金针刺成。此
帖汝得于何地?天地间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运乎?其鬼输乎?竟莫测所自也。」

  梅曰:「吾昨得于池右之兰室。意谓莲娘所书样,于形迹太露;使出于刘君,
不知何由得之?」

  莲长吁曰:「是园素无外人,吾尝由此无忌,今与我共之矣。又况岂无他人,
当敛足缩步,辍笔息吟,以自韬晦。然吾书此时毫无着意,自今验之,似字字有
情。苟诗作凭,良缘天启,则韩夫人之红叶再流御沟何异也。」

  正论间,生推门而出,见莲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与粉面
争娇,脂香与花香竞馥,自不忍舍,叹曰:「凡间仙人,可以疗饥。」又叹曰:
「碧莲、素梅者,千万人中两人耳。」

  占词二阙,书于手帙:「爱杀芬芳春一点,娇姿压倒杨妃。倚花注目已多时。
枯肠聊止渴,饿限暂充饥。对面重逢无妙策,费吾一段心机。何时亲贴艳丰颐。
玉钗挂吾首,罗袖拂吾衣。(《临江仙》)花满枝,蝶满枝,恋恋迷香不忍归。
迎暄晒粉衣。盼佳期,算佳期,尽付书斋懒睡时。春情许梦知。(《长相思》)」

  莲归,犹折花在手,蝴蝶绕花而飞,梅曰:「蝴蝶有情,相随不舍,其为花
乎?其为莲娘乎?」

  莲曰:「爱花则为花,爱我则为我,何怪蝴蝶之迷恋也。」

  命取笔,书一《爱花词》于东檐之壁:「一枝花外漾新晴,卖花声里春光泄。
正解语花娇,山花子艳,后庭花未结。猛睹蝶恋花梢,也须索赏宫花,沉醉花阴
歌笑彻,待醒来,向柰子花前,木兰花畔,斗百花奇绝。莫放雨中花谢,落路花
飞,断送了赏花时节。等闲间落花红满地,又早见石榴花吐迎新热。金钱花散美
人愁,菊花新处情人别。冷清清开到腊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二十牌名)」

  后生见之,料莲所作,笑曰:「花固可爱,岂知春可惜乎?」

  对一《惜春词》,并书于后:「春从天上来,春霁和风扇淑。沁园春景巧安
排,花柳分春,有流莺宿。单衣初试探春令,喜的是画堂春满,锦堂春足。那更
庆春泽畔,正雪消春水来,有鱼游春水分波绿。玉楼春盎日初长,忽看海棠春放,
春光好,好看无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赏汉宫春,谩醉春风中,齐唱彻宜春令
曲。休轻放绛都春光,武陵春去,春云怨惹愁眉蹙。(二十牌名)」

  题罢,回至坛前,抱膝而坐,心自计曰:「吾之见莲者,邂逅也。吾之寓此
者,暂也。吾之窥莲者,私也。莲之爱我者,幸也。彼此之传情歌咏者,礼所禁
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数也。而莲之年则已笄等,
而必有他适矣。吾欲乘邂逅之暂,触礼之所禁,侥幸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适而
必符此数、必遂吾志乎?使我后日要丑妇,则我当为我惜,而彼亦当惜我。使彼
终身伴拙夫,则彼当为彼惜,而我亦当惜彼,眷眷情绪,两下湮沉矣。然既生春,
又生莲,天若行方便,必无此事也。」

  怅怅然自为问答者久之。又欲至文仙处以散积闷,值守朴翁带二歌童携酌于
闲闲堂。生醉甚。翁斟大卮劝生,生力辞。

  守朴翁曰:「吾羡子有八斗之才,倚马可待,今以情字为韵,若能立就一绝
句,吾当代子饮之。」

  生即应曰:「燕春台外柳梢青,昼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梦令,传言玉
女诉衷情。(八牌名)」

  守朴翁素质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嫦娥也。今秋
必要高中。」尽欢而别。

  后莲睹生所对之词,叹曰:「何物老奴生此宁馨儿!美口声,铮铮乎敲金戛
玉;卖俊俏,蔼蔼然惜玉怜香。如百戏场中子弟,件样精通。风月前容吾二人唱
和,足称劲敌。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有志难酬!仰呼无益,万般心绪付之一声
叹吁!若挫过此生,则春风徒笑我矣。」

  乃以春、花二字结之。「雕栏春色上花梢,花底春莺巧更娇。春为花开添富
贵,花因春到逞娇娆。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无多花暗消。几欲留春了花言,落
花春梦杳迢迢。」

  莲以此诗书于片纸。偶爱童持瓦盆到池边觅取小鱼,梅见之,亲至,问:「
欲何为?」

  曰:「刘相公近因兴闷,欲取置几案,窃其活泼之趣耳。」

  梅递莲诗于童,曰:「兴趣在此,何以鱼为。」

  童曰:「何故?」

  梅曰:「汝不见《爱花》《惜春》二词乎?今两下合而为一,见之则兴自活
泼矣。」童持归奉生,述梅之言。生阅之,不觉鼓舞。

  自是,莲常凝目窗外,又恐生之见,又恐生之不见;意欲绝生,情不忍绝;
意欲许生,身不敢许;每羞涩依依,有不可形状意。面对小轴,乃美女怯春图,
莲戏之曰:「吾因春无奈耳。尔无知,何作此郁结状也?」

  乃赋于其上曰:「万斛新愁眉锁住,凭栏不赋啼鹃句。终朝理恨几时舒,良
工难画相思处。多情对此愁千绪,心随风逐沾飞絮。不如将心托笔寄丹青,落得
不知春归去。」

  (《步蟾宫》)又书一词于绿窗之侧,浓淡笔,短长句,以坚生志、写己怨
也。

  「春山愁压慵临镜,忆芳非,嗟薄命。望中烟草连天,座里花阴斜映。空度
流年,虚浪美景,谁把佳期牢订。对景怨东风,无语垂帘静。狂风浪蝶多情兴,
争抱一枝红杏。鹧鸪隔树喧声,唤动惜春心性。燕子双双,莺儿对对,花也枝枝
交并。」

  莲书未毕,因庆娘处女使至,亟入接问。少顷生至,诵之,知其为《昼夜乐
》词而末韵未成,取笔续之曰:「百物总关情,何事人孤零。」(《昼夜乐》)
时鹦鹉处于槛内,连呼:「有客」。

  生曰:「客是谁?」

  莲于内低应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

  自为卷帘,见生犹执笔而立,对生曰:「有客,有客。」

  生执其笔,相揖于隔窗。生曰:「只分窗内外耳。我见莲娘多妩媚,想莲娘
见我亦如是也。」

  莲未及时,忽回首,梅立于后。曰:「所言公,公言之。」莲逸别室。

  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犹不忍去,抚窗窥内。

  梅亦曰:「何为至此?得非欲窥见室家之好乎?」

  生曰:「为室家不足,无奈看花洛阳,以收天下春。」

  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当折桂枝,醉春红,占春魁。今穿花至此,岂三
年力学不窥园者乎!」因笑倚窗侧,以袖拂生。

  生亦倚身窗外,以手抚梅曰:「莲娘情何如?」

  曰:「不浓不淡。」

  生曰:「绣户春风暖,想莲娘心热矣。」

  梅曰:「青灯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谑间,莲至,命梅煮茶。

  梅少退。莲至前,将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内指曰:「鬼仆又来
矣。」各默默而散。

  童曰:「适来王谢诸公来订文会,叩门至轩中,吾善计回之去。恐夜来摄踪,
识破行径,故唐突而来请。」

  生曰:「甚是。」步至东,坐于湖山石上。爱童拂拭落花。

  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溅齿,春气将阑。天上好景,人间乐
事,顾不为我一留也。」作词送春:「残花无奈黄昏雨,那更更长苦。枕头听得
子规啼,叫道春光今去几时回。东君不管离人老,花信凭谁讨?一生须得几青春,
尽在书斋做个忆春人。」

  次日,生忆玩词之处,已深感莲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话。会愈多则
情愈恋,话更难则念更深,云破月来之时,花落门扃之际,皆恼人滋味也。占《
贺圣朝》词:「痴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担惊怕。胸前着次,心肠干热,谁人堪话。
书中之女千金价,甚日青鸾跨?心似风筝,身如傀儡,恳恳牵挂。」

  又《春光好人》:「春已矣,树浮青。少啼莺。数点催花雨,美声不可听。
心事千头千脑,幽斋孤影孤形。谁问玉人曾约否?半应承。」

  又三字诗:「月升树,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浓。」

  莲亦自见生之后,常无言静坐。素梅侍侧,一目视莲,久不移。莲曰:「视
我何为?」

  梅曰:「近来善风鉴,能模心相。」

  莲曰:「何如?」

  梅曰:「口内无言,心中有事。」

  莲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气,恨不能寄愁天上,埋忧地下。第
取琴,试操一曲,余音似前弦。」

  梅为之设几焚香,置琴于上。莲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
棋较胜负。」梅又为之设棋枰。下未终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绣工。

  又曰:「眼昏,不便针线,暖酒较手技可也。」酒至未饮,则曰:「恐醉,
姑置之。」

  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异常日?如此,信必有故。」

  莲曰:「予实不知。」

  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

  莲曰:「无浪言,为我卷帘,细数落花,何如?」

  梅掀帘,曰:「外间世情甚不美。」

  曰:「何故?」

  曰:「绿暗红稀,飘零颜色,春去矣。」

  莲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误人乎!」

  梅曰:「春不误人,人有误春者。」

  莲曰:「吾惜春,非误春也。」

  梅曰:「惜春何不留春?」

  莲曰:「春肯为我留乎?」

  命取手轴,书曰:夜雨生愁烟雨妒春声不歇,无故把繁华摧折。看欹网留春,
斜兜花瓣,不放东君别。

  隔槛下香和恨结,泪滴处衣罗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门深闭,刚是愁时节。
(《雨中花》)春风积怨春风几度,空把青年误。古道堆红无数,妆点东君归路。

  乐事于今半已空,园林绿遍消红。咫尺窗纱,万里衷情,吟付东风。(名《
青玉案》)静里凄寥闹嚷嚷春景无涯,近一簇香车,远一簇香车。雨筛风搅攘韶
华,打一夜梨花,飘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儿慵,对一霎纱窗,倚一霎纱窗。情
重也,泪儿枯,叹一声冤家,念一声冤家。恁黄昏帘幕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
部青蛙。(名《闺怨蟾宫》)望中索莫小鸟窥人惊枝去,一声啼歇。

  莲方书,梅笑曰:「刘先生于窗外多时矣。」

  莲曰:「何不早言。」欣然投笔而起,探首外望,乃诳也。莲甚不快,遂置
前词,和衣而卧。

  而生果至,梅复曰:「刘先生于窗前候久矣。」

  强之不能起。久之,梅诳生曰:「莲娘见君至,反就枕。」

  生曰:「其似恨我乎?」

  梅曰:「非惟恨,抑且恨。」

  生曰:「容我一见请罪,何如?」

  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于请。」

  曰:「我得何罪?」

  梅曰:「窃窥邻女,眼罪山;吟赋诗词,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
窗前,脚罪也;用意轻薄,心罪也;私闻窃听,耳罪也。然连日疏阔,一身都是
罪也。」

  生曰:「前诸罪可恕,末后一罪,我自认之。」遂悒悒而回。

  至晚,莲于枕上问梅曰:「刘君此际果岑寂否?」

  梅曰:「有守桂在。」

  莲曰:「汝比得守桂否?」

  梅笑曰:「然则莲娘其岑寂乎?春色恼人眠不得,当坐以待旦。今日春阑,
当高枕无忧矣。」

  莲不答。少刻,梅假睡,莲频呼之,不应,曰:「年幼未谙伤春也。」

  梅闻之暗笑。莲视残灯尚在,起而独坐,书一歌:「花落啼鹃后,纷纷逐晚
风。与我似相识,轻轻入帘栊。春色殊怜我,傍我频相从。春光何富饰,也败风
雨中。妾颜花作面,春去谁为容?膏沐懒去事,绿云成飞蓬。兰室怯情晓,停针
倦女工。春去知还在,春畴情转通。蓦地有长吁,茫然兴复空。寄语伤春者,为
我惜飞红。」

  越数日,生与其友关世隆、张文杰者,游酌于园中。未几,诸葛钧至,相与
畅饮于万绿亭。

  世隆曰:「今日刘、关、张复会于桃园,可无侑酒者乎?」

  文杰笑曰:「凭军师处之。」

  生曰:「吾熟一妓,招之则来。得一点红,足以消酒。」

  遣人邀文仙,则已去迹多日矣。生稍兴,勉强联句,俱至大醉。生涤手,独
至池边。适莲卷帘,面池独立,因生手挥残沥,授一帕于外,带一香囊。生拾之,
左右瞻顾,欲以称谢,而爱童先诸友至,莲遥见,长叹避之。生忌友之觉也,即
与偕返,送友出。

  命童访文仙所在,乃知鸨儿之故,欲卖之,恐其不允,诒之行者。故去数日,
而生不知也。生闻,似有所失,举莲帕,检视绣袋,更忆文仙所赠,又乱一心曲
矣。

  作词念之:「章台多柳枝,此枝世稀有。爱尔美恩情,到我十之九。别来梦
亦劳,天涯几翘首。思卿卿在心,念卿卿在口。料卿也同心,有我相思否?」

  又因投帕之惠,扣手歌《凤凰阁》词:「记当初花下,分明传约。思量就把
芳心托。岂料书生福薄,竟成空诺。能勾向他行着脚?你也不合,常把眼来□着。
怎知书幌添萧索。奈何哉,这病根几时芟却。直若到空梁月落。」

  自后,莲情愈浓,心怀恍恍。素梅亦悉莲之情,恐蹈他故,再四以言语而试
之。

  莲笑曰:「汝欲以绛桃碧桃、三春三红之事待我,如伤风败俗诸话本乎?」


  梅曰:「此事恐非儿女子所可自行。刘君前程万里,自远大之器,就之恐玷
彼清德,绝之恐丧彼性命。差毫厘而谬千里,其端在此。勿谓素梅今日不言也。」

  莲正色曰:「何以刘君为惜哉!女子之身,贱之则鸿毛,贵之则万金也。鼎
当有耳,岂不闻女子妄从可贱,汝弗疑。」

  长叹不语者移时。复谓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妇人,故天下无贞男子。瑜娘
之遇辜生,吾不为也。崔莺之遇张生,吾不敢也。娇娘之遇申生,吾不愿也。伍
娘之遇陈生,吾不屑也。倘达士垂情,俯遂幽志,吾当百计善筹,惟图成好相识,
以为佳配,决不作恶姻缘,以遗话把。吾度刘君之意无不可,草草之事不难为,
而所以不敢轻举妄行者,盖长虑却顾耳。然刘君之用情于我者,专矣。日月凡跳,
如隙驹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报刘君之日短也。」

  作一词:「一睹仙郎肠欲断,断肠枉自痴痴。痴心长日拟佳期。期郎还未定,
定有害相思。思深偏切愁人梦,梦中添下孤恓. 恓惶泪滴几多时。时动文君想,
想在俏相如。」

  (《临江仙》)倚床而坐,体若不胜。梅曰:「弱体不胜衣,为郎憔悴多矣。」

  莲曰:「惟悴无伤,恐不能自悴憔而止也。」梅亦虑老父觉之,劝以勉强笑
语。

  良久,莲笑谓梅曰:「汝年纪长矣,名桂红不谐,私呼汝为红娘可乎?」

  挂红笑曰:「莲娘欲作崔,使刘君为张乎?今外无高墙,内无夫人,旁无和
尚,邻无犬吠,以培桂迎春为普救西厢何不可?而愿时时清白,刻刻崖岸,则向
所云『不敢』者,真也?伪也?诚也?假也?」

  莲面有惭色,徐曰:「吾欲尊汝故尔,谁为汝演西厢记也?」

  梅曰:「以桂红呼红娘为尊,莫若以素梅为媒婆之为愈尊也。」

  莲默然含泪曰:「吾于刘君幸无失德,自以汝可寄心腹,故不少存形迹。今
汝舌剑唇枪,吾何为吞声忍气?吾拼索性,汝做得干净人也?」

  梅执莲手,跪而告曰:「吾为戏言,娘何僻见乎?生待我若亲,贱奴岂草木
人耶?」

  莲曰:「汝知否,刘君尚未娶故耳。」

  至晚,具云履一双、美女一轴、金扇一柄、水晶糖一匣,自取一谜,令梅馈
生。

  梅佯曰:「吾无副,不可行。」

  莲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彼若敬主及使,汝自解纷。」

  梅欣欣而行。至迎春轩,独见爱童,而不见生。将回,童出挽之。

  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耶?」

  梅曰:「『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是以来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是以去。」

  童曰:「凡物必有偶,刘相公已心匹莲娘,吾与汝未有下稍,汝若肯舍身普
施,吾当得好眼看承。两人深相结,共保快活无忧也。」

  梅不答。童强之入,与共坐于北窗之小床。

  梅曰:「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汝事刘相公久,学无赖贼作偷花汉耶?且
刘相公尚未有成说,尔何敢僭先?」

  童曰:「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刘相公亦让我一头地矣。」

  为之搂定香肩,持素手,松钮扣。而生睡已起,遽推门出,见二人之状,戏
之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

  童曰:「非敢越礼,特欲小试,为行道之端耳。」

  梅有惭色,敛衽整衣曰:「君可谓入幕之宾矣。」

  因视童而微笑。生亦目童,作摇首状,童即避出。生执梅之手,引就坐,曰
:「吾设此位以待卿久矣。今日之事,须极热为之。」

  梅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生曰:「莲娘之意何如?」

  梅曰:「已受重戒而来,不许,不许!」乃以碧莲彻夜念生岑寂之语、假寐
之事,悉对生述之。

  生曰:「肯念我之岑寂哉?得莲念,胜天怜念矣。然念念不忘,我心更切也。」

  又曰:「汝年幼,未暗伤春,我当教汝。」

  梅曰:「汝男子,那识女情?我亦生而知之,不劳尊诲。」

  因袖出莲所贻者与生,曰;「此莲娘雅赠,欲得君详一谜也。」

  生细玩之:「云履无底,美女僤胸。」

  笑曰:「吾揣其意回之。」

  「禁足书窗外,幽怀且放开。谩言心地热,苦尽自甘来。」

  生曰:「是否?」

  梅曰:「得之矣。」

  梅回,见童于窗外。童曰:「恐莲娘冷静,代汝奉陪。」

  又附耳曰:「谢我方便之恩。」径自笑回。

  至晚,生以香扇坠一个、玉绦环一副、枕头席一领、老人图一幅奉答。嘱童
奉莲,曰:「亦欲详一意耳。」

  莲收之,复于生曰:「要弄偷香手,终存窃玉心。若能同枕席,永赋白头吟。」

  生得之曰:「知我者其莲乎!」

  自此以后,虽绝步于园中,而驰心于池侧者不能忘。乃抵书投地曰:「原初
来意,本欲寻新温故,以期进取。今所遇若是,虽孔情墨守,何以堪之。抽黄数
墨之心,易为倚翠偎红之句;登天步月之想,翻为尤云歹带雨之情。然只愁佳人
难再得,不忧富贵不逼不也。」

  书一短词于扇面:「寂寂寥寥度此春,朝朝暮暮两眉颦。重重迭迭眼添新。
句句声声心里事,孤孤孑孑客边身。思思想想意中人。」

  (《浣溪沙》)带爱童,锁外门,赴丛芳馆会。

  莲偶至轩前,拨纸窗窥之,见琴侧有一对云:「惜花恨春去,折桂待秋来。」

  又见红纸帖云:「觅莲得新藕,折桂获灵苗。喜事福人书。」

  莲细思不能解。适几上有幅花笺,乃书一歌行,并二绝句:「自思忽自笑,
甘为何等人?句中说秦晋,笔底约朱陈。我意欲作假,君心要认真。闻道洛阳花
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绝句:月清秦阁冷,云近楚山低。春色刚来至,东君错放归。又:霜节透高
枝,横窗月上时。成林应有日,可待风凰栖。」

  素梅忙至,曰:「此刘君寓室也,哪敢独行!幸不至,使其卒至,则书室为
阳台矣。」

  莲曰:「好容易!是谁敢?」

  梅笑曰:「极会,敢极。会敢者,刘先生也。」

  莲曰:「吾亦不敢。」

  梅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莲曰:「吾亦不愿。」

  梅曰:「愿是不愿,不愿是愿。」

  莲曰:「吾无愿乎尔,子为我愿之乎!」

  梅曰:「两相情愿,各无异悔。」

  莲不答,亦不欲行。

  梅曰:「忠言不入,炫玉求售,非计之得也。」

  径先去。莲初意以生无一面之识,无一丝之因,适一时之遇,才一窗之隔,
今而至于朝暮见,且两月余,男子所无之事,识礼甘犯之,而尚不及罄一心谈。
着意制《桃源忆故人》及《贺新郎》二词,瞷梅睡,怀以探生。偶生他出,意已
不悦,又值素梅见之,不可久持。乃留一戒指并原制二词于诗笺上,以界尺压之,
仍闭窗而去。

  生归,童先见而拾之。至晚,生就月坐于坛前。童曰:「适于几上得解愠方
二纸,宽愁散一枚,可以疗郁结之疾。欲得之乎?」乃以诗笺、戒指呈生。

  生曰:「得于何来?」

  童日:「此必莲娘之贻,亲至不遇,留而去之。然幸吾先收,使他人得之,
奈何!」

  生曰:「彼亦谅吾室无别至者故耳。然机不密则害成,当用为戒。」

  生诵之,至「放归」「不遇」句,思莲有枉就意,深自悔曰:「近来跬步不
出,不见亲次玉趾,今偶尔他适,即失此良晤,岂瞰亡而来与?岂好事多磨而然
与?数之穷、命之蹇、缘之悭、会之难、运之厄、遇之否,一至于此!信事之成,
不在于人之计较也。」

  乃集古诗成兴体四章:「林有朴□,其叶蓁蓁。靡日不思,西方美人。

  野有蔓草。维叶萋萋。窈窕淑女,洵有情兮。

  山有蕨薇,其叶□□。我之怀矣,曷其维忘。

  隰有苌楚,其叶蓬蓬。子无良媒,忧心有冲。

  (林有朴□四章,章四句)又沉思:「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
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乎?或戒我休荒书史乎?或戒我休
得苦心头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归乎?或戒我休对人前说破
乎?」

  心焉惶惑,排解更难。而莲又以微恙少出,素梅终夜不离左右,生欲求一面
而不可得。

  乃画莲花一枝,肖己像于侧,名曰:「爱莲图」,悬于书壁,常常对之。

  想其坐,则曰「座上莲花」;想其貌,则曰「面似莲花」;想其词,则曰「
口出莲花」;想其行,则曰「步步生莲花」。

  又画梅花一枝,题其上曰:「铁石肝肠冰玉肌,风中雪里逞标枝。殷勤结尔
一知心,为春传送新消息。」

  每对此二书,则悠悠荡荡,愁喜交集。

  一日,微雨初过,跃鱼戏水,生带爱童,钓于隔浦池。吟云:「化龙原有日,
暂伏在清流。万丈深潭难设计,且将蚓饵钓鳌头,早上金钩,早上金钓。」

  莲先见之,谓梅曰:「刘君未谙钓术,所谓水滨之役夫也。」

  梅曰:「钓术何如?」

  莲不答。梅喻其意,掀帘指生曰:「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

  生闻之,即抵窗前。梅遽闭其窗曰:「休挜佳怀休假呆,好将哑谜细论猜。
我家门户重重闭,春色缘何得入来?」

  生索然沮兴,曰:「前日佳情方沐,而今日又复变卦,焉得以隔浦池目为浣
溪沙,以培桂轩署作回心院乎?」即弃钓归室,将爱童而睡。

  睡起,即令童取酒,饮至醉,枕书隐几。闻扣门声,放之入。乃金友胜,因
至书坊,觅得话本,特持与生观之。见《天缘奇遇》,鄙之曰:「兽心狗行,丧
尽天真,为此话本,其无后乎?」

  见《荔枝奇逢》及《怀春雅集》,留之。私念曰:「男情女欲,何人无之?
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则风月谈中又增一本传奇,可笑也。」送友胜
出,愈醉不可及,复隐几而卧。

  又闻扣门者,乃守朴翁内侄耿汝和也。是人刻而妒,奸而险,唱和每出生下,
而反好胜,生稍轻之;又尝对生求守桂,生不与,故有憾于生。是日偶至,见生
窗有《烛影摇红》一词,尽含风味。且素知他侧居一女,心甚疑之。而生尚酩酊,
汝和因琼森解其词。

  生朗诵一遍,因被酒,漏言曰:「吾心可成金石,虽苏张更生,弄转圜之舌,
不能间我爱也。」

  汝和乘醉以言挑之,生笑曰:「吾始睹其貌,心之而不置,吾既得其词,手
之而不释,意者同志相得与?」

  汝和故作不解。生吟曰:「隔池美姬,女中解魁。今朝重睹西施。奈情猿怎
持?兴言念之,心如醉兮。纵然今夜于飞,恨佳期已迟。」

  (《四字令》)汝和曰:「此事何所据?」

  生袖出碧莲《桃源忆故人》词递汝和观之,曰:「汝虚甘罪,所供是实。」
爱童计不知所出,适欲接之,而汝和即怀去。

  生曰:「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又大笑就寝,童捧之而睡。

  至夜半言之,而生瞀然不记也。徐徐问其词,生曰:「昨日果大醉耶?」

  童尤之曰:「三爵不识,矧可多乎?小事胡涂,而大事亦胡涂,此何等事,
而可不避人目?风流罪过,已今供招,而又虚名实祸者,奈之何!且耿生素肯发
人之私,今又得此,必是报闻于吾主,自疑图祸隙矣。久念使人惊怖。」

  生彷徨曰:「怪哉!喜为忧根,福为祸本,吾志从此休,吾行从此劣。岂非
祸从手发耶?」

  又曰:「吾固无足惜,奈玷莲娘何!乃知酒之流祸矣。许文仙真圣人也,许
文仙真圣人也!」

  因绕几而行。童亦不乐。

  生曰:「汝未知我心,近日心事有势不得行者,但欲醇酒求醉耳。」

  至午,守朴翁招生与汝和饮于私室,生再四不欲行,久之,曰:「诗云『岂
不欲往,畏我朋友。』我之谓与?」勉强赴酌。

  汝和对生微笑,曰:「酒道真性。」又曰:「勿忧,明早还汝。弟怜几月好
用心,羡汝一人独专乐耳。献出守桂,自有商量。」

  生遂杂以他词,幸守朴翁不觉。生乃俯意卑词,小心俛貌,不敢出气。汝和
扬扬自得,略不为礼。

  生劝以大觥,汝和曰:「尔亦欲吾醉,乘中处事耶?故不饮。」

  生亦不能对。爱童行酒,心抱不平。偷至汝和窗外,湿纸窗窥之,见莲词压
于砚侧,喜曰:「得来全不费工夫,可谓慢藏矣。刘相公之福,孙莲娘之幸也。」
逾窗窃取而归。

  生别汝和,不胜忿惧,而爱童呈是柬词,道其所由。生如梦初觉,如醉方醒,
抚童背谢之,曰:「微子,则吾不知所终矣。今幸全璧归赵,如合浦珠还,深荷
百朋之锡,纵彼能吹毛求疵,亦与白赖而已。」

  后汝和失柬所在,意童窃去,呼童质之,将欲白于守朴翁。

  童惧,先于守朴翁处短之,且捏诉以妒生之故。而是日,生之家童至。生父
母以生久不归,因召之,生默然。然以耿子为嫌,「吾且归,可以消猜释忌。」

  故辞翁欲行,而终不能舍碧莲也,作回文一绝:「牵情最恨别,人仙美少年。」

  又词一阕:「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轻吞,枉把
钩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枯枝花朵,果儿难结。海
样深情忍撇,似梦里相逢,不成欢悦。出水双莲,摘取一枝,可惜并头分拆。猛
期月满会□娥,谁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鸟,甚是于飞时节。」

  (《花心动》)生将行,私嘱童曰:「耿生为吾所轻简,实为汝故,致成嫌
隙,汝亦当自爱。吾去后,老翁前有萋斐,汝亦当周旋粉饰。」

  童曰:「相公至此,爱敬者无分小长。此人龊龊傲视,吾家大小皆嫌。吾己
于主翁前道过,彼虽置万喙,决亦不信。但行矣,不久且当奉迎。」

  生至园中,见莲窗紧闭,料不得见,作词付童曰:「莲娘处为我申意。」即
日辞行。

  汝和终有憾于生,于翁前暴其过。翁终以先入之言为主,而心不直之,乃曰
:「刘生至日,吾梦见池中一鲤化龙,一春即乘之而去。吾重其所梦,慕其为人,
因处之于此,期飞扬为吾光。且视彼待汝亦谨厚,故汝陷人不义,乃面朋面友耳。
吾不愿汝曹有此行也。」

  汝和愧且恨,自至生寓,见窗壁题吟,愈嫉之。托以觅生为由,径达莲所。

  时莲与梅共坐窗下,相与谈生,曰:「久不见刘生,近日不知作何状?」


曰:「刘君者,国士无双,人物第一,必非久下人者也。」

  莲曰:「何谓?」

  梅曰:「刘君有何郎之貌,有子建之才,有张敞之情,有尾生之信,惜其淹
扬子之居,塞田洙之遇,是以昼兴贾生之叹息,夜怀宋玉之悲伤耳。今乍与之会,
如饮醇醪,不觉自醉矣。」

  莲曰:「吾所见亦然。但昨晚梦刘君别我而回,我留之,彼云:『被人妒陷,
聊以避谤』。初不知其故也。」

  适耿汝和直至前,莲与梅不及避。汝和遽曰:「刘熙寰在否?」

  梅曰:「吾处深闺,君处书室,是惟风马牛不相及也。孰为熙寰?君为谁?
其误入桃源矣。」

  汝和曰:「吾乃耿相公,为《桃源忆故人》,故至此。故人知君,君不知故
人,何也?」

  梅无以对。

  汝和又诳曰;「刘一春本微家子,吾辈羞与为伍。今得罪于吾翁,已作逐客,
决无复来之理。汝若恋恋有故人情,乃明珠暗投耳。」径拂袖笑声而去。

  莲闻之,惶惶如有失,呜呜不能语,茫茫无容身之地,谓梅曰:「知人知面
不知心。此必刘君不能自慎,以致露丑于人。情欲之事可遣,失身之罪难逃。今
后宜吞刀割肠,饮灰洗胃。免使青蝇玷玉。」

  少顷,又见汝和昂然往来于隔池,扬言曰:「迎春轩今为吾行乐窝矣。」

  莲曰:「刘君必被此人妒陷无疑,敛迹避狂,料有以也。」

  梅曰:「刘君挽不留,耿子推不去。使刘君若在,岂使耿子至此!」

  值守朴翁至,汝和潜回。莲令梅密扃其窗,非事则不启,以避耿也。

  次日,爱童扣窗不获,转至欣欣亭后,见莲、梅共立于石榴树下。莲邀童入,
问其故。童亦为生讳之,莲怀少释。童出袖中云笺,曰:「此刘相公辞帖也。」

  拆观之:「万种相思未了偿,被人生嫉妒,又参商。花前笑语尚留香。轻别
也,能得不思量?寄语嘱莲娘,莫忘前日话,换心肠。好将密约细端详。卿知否,
吾意与天长。」

  (《小重山》)莲未知生来期,情不能舍,亦成一词。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迭山西。亭前柳树空啼鸟,满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孙
薄幸,声声谩诉凄其。长相思忆旧游时,春锁南枝。而今仲夏初临也,疏帘淡月
容辉。试问阮郎归未。念奴娇怯谁知!」

  (《风入松》十四牌名)爱童归,正遇汝和于迎春轩。汝和笑迎,问之曰:
「汝自何来?」

  曰:「来处来。」不顾而去。

  汝和嗔之曰:「媚刘子,牵莲娘,蔽主耳目,皆此顽童,其过之首罪之魁乎!」
然汝和虽妒之,而至此亦未如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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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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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刘生觅莲记(下)

  生于守朴翁家,行舟出门,听一谶语:忽一小舟相值,二书僮各执莲花,相
与联句曰:「馥馥碧莲花,有分旧吾手。异日掇莲房,取次求新藕。」

  一驾舟者曰:「大官好捷才!决中,决中!」

  生惊喜曰:「此即知微翁「觅莲得新藕」之句也。数与谶合,或者其有验乎?」

  行未二里,又遇一舟,闻笙鼓声,乃生友乐昌时、卜可仕挟妓高巧云、包伊
玉游碧荷渚,邀生过酌。舟舣而行。

  巧云曰:「曾得文仙踪迹乎?昔与吾为姊妹们,行动坐卧,心心口口皆刘相
公也。」

  生喟然曰:「纥干山头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芦花明月,寻亦无处,身不由
己,琵琶别舟。今见卿,又动往想矣。」各别而归。

  家居将旬日,独行,独步,独坐,独吟。买乐无文仙矣,吟咏无碧莲矣,传
情无素梅矣,承值无爱童矣,想迎春轩之景益切,则抱耿汝和之恨益深。

  常书空作「咄咄」语,默地自念隐语曰:「吾当火烧其耳,水淹其目,木塞
其口,不足以泄其恨。」

  当食食忘,当寝寝废,虽父母亦不解其意也。

  一日,会一奉、一泰于友仁馆而回,独处书楼,见月散余辉,形影相吊,歌
曰:「峦屿献翠兮,天际云开。云际月来兮,光浸楼台。清光莹澈兮,照我孤独。
孤影相吊兮,遐想多才。」

  次日整骑,往万石山探友。适舟自南来,推篷者,守桂也。

  生于马上问曰:「胡为乎来哉?必有以也。」

  童曰:「奉主翁命来请。」

  生返骑,曰:「不去则辜莲,欲去则忌耿,如进退掣肘何?」

  童曰:「耿氏为吾主不悦,已随父至辽东。吾来时,莲娘、梅姐皆有私嘱,
此行安稳,不必犹豫也。」

  生以手加额曰:「此天助吾!」

  辞父母启行。父嘱曰:「守朴翁为我契交,汝当执弟子礼,用心举业,无孤
留汝意。」

  生受命登舟。童曰:「颇怀莲娘否?」生出新制《半天飞》曲。

  命童唱之:「花样娇娆,便有巧手,丹青怎画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怀
中抱?倘就了凤鸾交,我再替你画着眉梢,整着云翘,傅着香腮,束着纤腰。多
媚多娇,打扮做个观音貌。不羡当年有二乔。费尽心情,他作怪跷蹊不志诚。假
意儿胡答应,不顾我添新病。实为你渐劳形,只落得吃着虚惊,挨着残更,抚着
愁胸,怨舒前生,双眼睁睁。无缰意马难拴定,何日堂开孔雀屏?」

  即晚抵旧寓。时守朴翁构一亭于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书之。又
晤知微翁之数,欣然大书曰「觅莲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乐地也。」

  次日,天色暄热,生设几于无暑亭中。命童取文具,连挥数幅。有迎春轩之
诗,有晴晖、万绿亭之歌,有闲闲堂之记,有兰室、无暑亭之词。皆各书以真草
篆隶,字字龙蛇,章章星斗,焕然新目,整饰可爱。守朴翁创一见之,不觉鼓掌
曰:「重劳珠玉,蓬筚生辉。」

  薄暮,置酒觅莲亭中,邀师生共赏之。生视池中,有并头莲数枝,庆幸不置。
翁曰:「吾种荷几年,今始睹此莲,盖为子而瑞也。」生让不敢当。时月东升,
正照莲纱窗,生凝眸熟视,若欲飞渡。

  忽其师扣桌歌曰:「新亭趁晚泛霞觞,槐阴微剩雨余凉。鸳鸯跃处晴波□,
开遍荷花风亦香。夜阑披月扶归去,醉诵《南山》诗一章。」

  守朴翁亦作一词,名《秋波媚》:「碧天夜色浸闲亭,荷香带露清。身边皓
月,杯中诗思,分外风情。临风对月联诗句,诗成醉亦醒。一觞歌罢,万声俱寂,
四壁空明。」

  其师与守朴翁命生为觅莲亭词,生承命曰:「向晚新亭共赏,荷开香溢壶浆。
爱莲情似藕丝长,心与波纹荡漾。

  欲把莲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鸳鸯两两睡黄粱,做个宿花模样」。(《西
江月》)守朴翁笑曰:「少年词趣,自是逸洒。」取笔,命生书于粉壁。

  题曰「爱莲子一春书」。翁喜,对生谈乘龙之梦。生暗幸,以为乘龙佳婿。
尽欢而散。

  生酒后与师占《百字令》:「脂唇粉面,记相逢,才是伤春时节。耽忆贪思,
又早是、捱过两三四月。用尽机关,搜穷计较,滋味空亲切。言挑语弄,两下都
无休歇。欲待丢下冤家,闷心头、系了千绳百结。病态愁肠,暗地里,不觉吞声
哽咽。忧怨之心,相思之病,万口浑难说。有分乘龙,毕竟寻个欢悦。」

  有顷,爱童对生曰:「相公觅莲亭词嫌于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后翁果以觅莲亭之词,忆耿汝和之言,追思闲闲堂之句,亦不能无疑于生。
忽留童于内,命女使绣凤送茶果。

  生晚谓童曰:「自至此,未见女使。今日独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
木之妖,得无以我独居而窃至弄人耶?」

  童曰:「婢名绣凤,吾主所爱,不必外疑。但我家家政甚肃,无分毫犯清议。
前有耿子之说在焉,知不以此试真伪邪?」

  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绣凤携酒果,至则扃其门,凤从容以大卮劝生。生
视之,比前加衣饰,有比昵态。

  生曰:「久有守桂,何劳汝至再?且幕夜无人,使我不安。请归内。」

  凤甚爱生,真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无人,故至此。
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可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

  生曰:「谁遣尔来?来意何谓?」

  凤曰:「遣命出家主,既来之,则安之,亦当惟命是从矣。」

  生曰:「君子不为昭昭申节,不为冥冥堕行。汝在此,无能损我。如嫌疑,
何敢酒一卮。」

  谢而遣之。未出门,守朴翁带爱童候于门外已久,进与生叙谈,夜分而回。
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朴之疑冰释矣。

  莲自生归之后,意绪沉沉,百不经处,惟翻阅书本,检考诗词。几上有《草
堂诗余》,信手揭之,见《卜算子》词云:「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毕竟年
年用着来,何似休归去。目断楚天遥,不见春归路。」

  掩卷叹曰:「是词能道吾心中语。」

  改其末韵云:「绣阁佳人也是愁,暗泪飘红雨。」

  是时莲之表妹邵庆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处,甚相得,以冬间于归,恐
又不得会,特至候莲,莲父留之。故莲虽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窥园者数日。生亦
自以来久,不获一见,心亦疑之。且莲以汝和之事为戒,生以绣凤之试为嫌,彼
此两存形迹。但令童往觇,亦不识庆娘,不敢交一语而返。

  生候晚,乘月纵步,又闻莲父笑声彻处,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相遇
美人未偶,绿窗恨我东西。一笑阳台梦到,依然秦岭云迷。」

  七言「一自花飞怨杜鹃,谁知今日尚无欢。平生欠却鸳鸯债,捱尽相思思未
完。」

  后庆娘方归,莲又以母舅乐水寝疾,偕父往视,独留梅看家。

  生次日至其处。梅于觅莲亭上倚栏看花,见生,口称:「久违!」

  即诉汝和之事。生问莲娘启处。

  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闲处,难免沉默寂寥,
无人惜我之孤零也。」

  生曰:「客斋旅榻,自歌独咏,有愁如海,精卫难填。吾为汝心动神疲,其
如汝坚持雅操何!」

  梅含笑曰:「今晚不弃,开窗以奉欢笑。」

  生佯曰:「吾正人,岂可近花月之妖?使爱童伴汝。」

  梅曰:「所谓己不用而使子弟为卿者也。然则君言果不足信乎?」

  生曰:「真戏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过荼艹縻架,转欣欣亭,则可以入此室矣。吾
将俟君以着乎。」

  而生入莲房,极其精洁,纱帐垂钩,宝炉香袅,镜台春盎,翠簟风生。房之
内房后窗外有花坛花屏,盆鱼凤竹;内列瑶琴,并文几玩器,旁一桌,有诗词史
籍。壁间张小小诗画,皆莲亲笔。侧侧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咸具。东池一室,
莲父设榻,扃其门,不可入。

  生曰:「自海棠开后,望到如今,未由亲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宫、游月窟,
敢忘盛德之权舆乎!且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与吾为水火,今乃远行,岂非数乎!」

  因坐于内房。梅自出整小酒。时春台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戏题于粉壁:
「东君瞒我去何急,望中翘首追无及。忙重韶光去收拾,遗下一枝芳可挹。我今
笑折手中执,娇客一睹喜交集。贯来不许啼鹃泣,醉中常对胭脂湿。」

  梅具酒进房,时几上有宋玉《讽赋》、司马《美人赋》。生方阅之,梅乃施
其上服,表其亵衣,自横陈于生之旁,逸兴飘飘,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
情乎?」

  梅曰:「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情之一字,莫须有。今夕之会,上至天,下
至地,东西南北,惟吾两人在也。当两下舒畅,以勾夙帐。自非天崩地陷,夫复
何忧?」

  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爱主人之女,长卿犹不肯私自陈之姬,吾所以用意
于碧莲者,盖欲谋为百年计耳。彼素梅纵为侍女,亦良家处子也,何得波颓澜溢,
以妄污清质乎?」

  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取笔书:「不可」字于粉壁。

  梅曰:「君子当洒洒不羁,吾不忍先生苦心,折节目献,烈火干柴,已同一
处,君何得无丈夫志?且嘉会难逢,何阳拒之深也。」

  生曰:「欲心固不可遏,然须于难克处克将去,使吾为清清烈丈夫,卿为真
真贞女子,不亦两得之乎!」

  梅曰:「向与童将谐而遽休,今与君将欢而见弃,然则君将为口头交而已与?」

  生笑曰:「此天欲以完节付二人故耳。且色胆天大,欲火易燃,识透则不为
所使。若前缘已种,而得莲娘为压寨夫人,则当使卿为带来洞主,决不忍舍汝萧
何之妙情,断不敢忘汝善才之大德也。」

  相与侃侃正谈,举杯迭饮。梅亦收拾尘心,倍加爱重,曰:「君可与阮籍辈
齐名矣。」

  生曰:「吾非薄情汉,特誓于此生,弥敢失节,故不首为乱阶。然见色则为
色引,视花则为花牵,终不能遗诸胸中,是吾私也。」

  命梅启窗以验月色。忽守桂持灯来,生命入行酒,因备问碧莲徇及于舅氏,
始知其为业师赵乐水之甥女,大惊异。以知微翁之数、红雨亭之诗及见碧莲于隔
墙之事,备述于梅。特莲有《怀春百咏》并平昔得意佳句,集为一帙,题曰「留
春一话」。梅闻生之言,心大异之,故并以此集示生。

  生啧啧称羡,题诗于集后:「春心摇曳,无寻蝶使。姻缘簿里,偷添名字。
新词一阕缔新盟,佳配双成偿夙志。」

  (《哭岐婆》)天将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书,命人驰师问疾。莲启观之,
乃刘一春柬也,亦始知其为母舅之徒。昔尝一面,今又同园,追思红雨亭之绝句,
盖天启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归。

  甫入门,即问梅曰:「汝晓我与刘君异事乎?」

  梅曰:「不晓。」

  曰:「汝知刘君在乎?」

  曰:「不知。」

  曰:「汝见刘君面乎?」

  曰:「不见。」

  曰:「刘君来乎?」

  曰:「不来。」

  曰:「汝曾一去乎?」

  曰:「不去。」

  曰:「然则刘君又回乎?」

  曰:「不回。」

  曰:「刘君怪我乎?」

  曰:「不恼。」

  曰:「何时学得此二字文!然则刘君忘我乎?」

  曰:「何日忘之?终身不能忘。」

  曰:「刘君思我乎?」

  曰:「岂不尔思?去后常相思。」

  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刘君亲手书也。」

  指集后之词,曰:「此刘君亲笔写也。」

  指内室之床,曰:「此刘君亲身坐也。」

  莲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贼入界,汝私于刘君已不可言,而显迹留壁,
更不忌老父觉之耶!」

  自起为灭其迹。梅曰:「彼自咏花耳,关渠何事?」

  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访古,盖不多得。莲闭目摇首曰:「孰有
盗跖而施仁义者乎?入宝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寻汝学本分者乎?」

  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莲曰:「天日哪管此事?」梅又尽道刘君好处,誉之不啻口出。

  莲曰:「汝誉刘君,举之如欲升之天,进之而欲加之膝,异日容吾试之。」

  逾日,守朴翁双寿,莲亦往贺。莲父与生与外席。酒酣,翁与众宾散步园中,
历历指引,阅生佳作。莲父甚重生,恨相见之晚。

  次日,莲父具酌于舍,邀生雅叙。生规行矩步,色温貌恭,口若悬河,百问
百对。莲父愈敬之若神。生归,莲父醉寝,莲出立于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
丽,景耀光起,比常愈美。

  生步近低声曰:「仰蒙款赐,未及请谢。」

  莲曰:「草率奉屈,幸荷宠临。」

  生曰:「久不会谈,可坐一谈否?」

  莲曰:「家君不时呼唤,可速回,改日当话。」


  忽闻窗内人声,莲急行,坠下金钗一股。生拾之,曰:「客中乏荆钗之聘,
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莲使梅至,索钗。生执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
刘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鱼得水,敢不报效曹公乎!」

  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画虎不成,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生曰:「巫云□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胶,势同陌路,吾方寸乱矣。」

  梅曰:「君衷志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乱。向使莲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
二曰『长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贞女子』,以谩讲道学,则彼颜之厚,
何以自洗?」

  生曰:「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然骐骥騄駬惟孙阳睨盼,彼若不以先配
为可耻,则吾自另有制度矣。」

  梅曰:「二人所谈,所见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贱女流足以了此。」

  生曰:「举目无亲,知心有几?卿其图之。」

  笑书一曲曰:「密约多遭,杳杳无消耗,火喷袄神庙。卿卿当鹊桥。低驾天
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鲛绡,那时当赠缠头报。」

  (《步步娇》)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报乎?」

  生付钗于梅,曰:「愿如是钗,早得相会可也。」

  赠以玉环、小诗一绝:「会贪隔蒲莲,难禁花心动。要结玉连环,先会钗头
凤。」

  (四牌名)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痴人,乃知宋玉、长卿未是俊物。」

  生送梅出,携童坐小楼待月。须臾月来,命童取酒邀月而饮。

  生知莲父赴里社日休会,而二女独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彼美人兮,
巧笑倩兮,美日盼兮。婉兮娈兮,终不可谖兮。乃如之人兮,我不见兮。念我独
兮,劳心惨兮,使我不能餐兮。子兮子兮,履我闼兮。燕笑语兮,行与子逝兮,
无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

  莲亦刚以步月在外,闻琴声,呼梅听之,笑曰:「刘君无道理,乃以琴心挑
我,使诱人套子。琴虽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会,令其兴沮,彼且归
矣。」

  莲口虽宽,而心实急,盖欲梅赞己行山。而梅不解意。故莲足欲行而趑趄者
屡屡,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次夜生往,久候个见,倚池侧石栏望之。惟见窗内隐隐有灯,且阴云四合,
有寂寥意,长叹而归。盖莲意以生至,必抵己室,又羞颜于先往,故假寝内房,
命梅候于窗下。梅亦趁凉误睡,及醒时,生已回。莲至夜半不睹生,以为生反爽
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复至亭畔。闻欣欣亭后有洞箫声,清亮可爱。顷之,碧
莲为懒梳妆状,持凤箫,扇掩酥胸而来,飘飘若仙子之下临凡世。见生,伫立不
动,生迎而揖之。

  莲侧身斜视而拜,举箫谓生曰:「亏吹此以引凤凰。」

  生大喜曰:「卿其真莲娘耶?其□峨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见耶?其饿眼生
花耶?其醉中梦里耶?」

  莲曰:「凡胎俗质,何劳误爱如是。」

  回头顾后,又复四望。生曰:「何故?」

  曰:「我极熟素梅,见之犹觉有畏心。」

  生曰:「我极熟爱童,见之未免有疑心。

  盖欲心则起畏,私心则生疑,情固然也。」

  莲曰:「夜来有约,何忍背之?」

  生曰:「卿自背我,我何曾背卿也。」

  莲笑出一词,云:「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记闷者。」

  生月下观之:「懒上牙床,懒下牙床。捱到黄昏整素妆。有约不来过夜半,
念有千遍刘郎。」

  生跃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词,见之绝倒,大为奇事,卿试阅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满拟今宵话一场。人面不知何处去,念有千遍莲娘。」

  莲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只此可作一番话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词
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负平生。今当以二词为一阕,名曰《同心结》。」

  生曰:「是则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决。」

  莲佯笑曰:「今夕止谈风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后心事,束之高阁可也。」

  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无剖诉,忧心如醒。今俯降玉颜,赛郭翰仙
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风清,畅怀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见怜,亦苦尽甘来之
惠也。」

  莲曰:「吾无七宝枕,奈何?」

  生曰:「会合分离,在此一举,毋作宽宽话。」

  莲执手曰:「会久矣,思切矣,两相信深矣,恶风波经历矣,得事君子,愿
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万怨尽除矣!假未结发之真夫妇也,少生携二,当以一
个字了余生,夫复何言!」

  因倚身生怀,生欲强之,同至迎春轩中。莲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
下妾未嫁,怨旷两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质,固不敢有辞于君子,但星月盗欢,
终为野合,倘乐聚未几,朝吴暮越,则乐昌镜破,延平剑分,纵君子有书中之玉,
妾当为泉下之尘,是可虑也。历观古今之情胜者,惟娱目前,不思身后,故往往
扇丑扬污,他美莫赎。妾与君子足称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轻之!」

  生曰:「将奈之何?」

  莲曰:「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幸君子不弃,浼一伐柯,订为婚好,庶得以
白首相随,殆愈于偷香窃玉多多也。妾见熟矣,岂君子见不及此乎?」

  生曰:「吾欲迷魂汤,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诚非绝德,求亲亦非
犯禁,向所谓退而结网者,此与异日下玉镜之台,坦东床之腹,则今虽生与蛮夷
居,日与魑魅游,依依然百千万日所不辞也。但择婿在尊翁,聘妇由吾父,二人
虽同心,恐未免成龃龉耳。」

  莲曰:「上苍配合,尺寸不爽。且为子择妇得妾焉,何患君家见弃?为女择
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辞?但所虑者,数与福分耳。然心已许君子,身岂有二
三,君子详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

  生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据吾所见之数,以度所遇之缘,以验将来
之福,则料在必谐。进谒吾师,适逢佳句,一也;游学逢旧,不期又遇,二也;
耿子起妒,已值远行,三也;年齿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于事之必成,则注
定已久,曾向与梅姐露其端,而未与卿卿说其详耳。」

  莲喜问其故。生曰:「吾初春谒吾师之前一日,凤巢谷有知微翁,精数术,
吾投问之,许我『佳配』二字,又曰『觅莲得新藕』。故向一见卿于梅下而已动
心,今再见卿于池侧而即留意,岂知前后所见即是一名。故荷亭之匾吾即名曰『
觅莲』,以应前数;所谓得藕之藕,盖必佳偶之偶也。不然,卿固深闺艳女也,
无故而相窥,则视生为何等轻薄子哉!」

  莲曰:「信有是,则相如当北面,文君甘下风,吾二人之数,岂偶然也。」

  因共至觅莲亭上以瞻是匾并《西江月》词。二人凭栏倚肩而坐,虽牛女之夕
不减也。

  莲曰:「今夕何夕,巧笑之□,其啸也歌,如此邂逅何!相思之债,今日可
勾,姻媾之好,今宵亲订,百岁千朝,幸无轻弃。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异日富贵,无忘今日在池亭上也。」

  生曰:「卿可为深虑矣,天下岂有负人一春子哉!」

  莲曰:「今夜视昨夜,心事霄壤,第不知后夜视今夜何如耳。」

  各各相视而笑。莲曰:「礼之至严者,男女也。妾与君子略无夙昔之好,而
吟风咏月,至倾腹吐心,是礼外之情也。吾二人行事,何异墙花露柳哉!」

  生曰:「不然。情之至重者,男女也。生与卿卿已有半年之会,而守信抱负,
绝寸瑕点辱,是情中之礼也。吾二人心事,则如青天白日矣。」

  又携手共至假山,以宣春间不谐之郁。时团月在空,皎皎如昼。生细观莲,
抚其肌体,莹然冰姿,湛然月质,深自庆曰:「无福也难招也。知微翁预占我为
喜事福人,岂应在卿身上乎?钝口拙舌,敢申一赞,实非虚誉,卿以为何如?」

  「娇滴滴,月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两山淡淡,双水澄澄。软软柳腰
弄弱,小小莲步徐行。绿扰扰宫妆云挽,微喷喷檀口香生;浓艳艳脸如桃破,柔
滑滑肤似脂凝。纱袖笼尖尖嫩笋,一种种露出轻盈。

  诗句兮灿灿,歌韵兮清清。天造就齐齐整整,袅袅婷婷。真真的苎萝堪并,
端不数崔氏莺莺。呵,今日里谆谆盟约,何日是意融融、乐陶陶,遂一钩新月带
三星。」

  莲曰:「嘉奖太过,恐盛扬之下,其实难副,深自愧也。」

  时爱童睡醒,夜已过半,久不见生,探步莲处,适逢素梅于外,二人各言其
故,大笑不已。

  童曰:「孙刘二人终非好相识也,私期暗约,已及数月,不为城阙奇逢,必
为丘中乐事矣。」

  梅曰:「莲娘贤女子也,刘君真君子也。大德不逾,乌有苟行?两为才炫,
少露锋芒,久有积心,觅期望罄,必相与步月清谈。试往寻之,休得惊恐。」

  童目梅曰:「半帘良夜风和月,一对青年我共伊。乐时乐地,无以逾此,愿
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而了所未了,何如?」

  梅曰:「且不了罢。」

  童曰:「吾有对句,还我便罢。」

  曰:「何对?」

  曰:「守桂官,培桂轩前逢桂姐,得其所哉。」

  梅应曰:「爱莲子,觅莲亭上哄莲娘,不可道也。」

  童曰:「好对。同往何如?」

  梅曰:「不便。」

  童行未数十步,二人背月而来。生问曰:「何至此?」

  童曰:「睡醒无聊,偶成《西江月》词,会中无以为乐,敢弄斧班门,以助
一笑。」

  莲蹑生足,曰:「去。」

  生曰:「听,无伤也。」

  童嘻然曰:「东舍多情才子,西邻有意佳人,看来何等热亲亲,恩爱一言难
尽。不见不胜萦挂,乍逢乍觉欢欣,可怜未遂洞房春,常把诗词传信。」

  莲笑曰:「强将之手无弱兵。昔有弄臣,今有弄童,童殆在之匹矣。」

  生曰:「童比得素梅否?年幼未谙调情,吾常岑寂也。」

  莲曰:「何为有此语?」

  曰:「吾得于假睡中。」

  莲定睛不语,隙地而笑,不与生别,径去。生与童返,称莲之真见厚情。

  莲至,求门不得。梅曰:「为莲娘逾垣而相从,故我闭门而不纳。」

  莲曰:「两贤岂相厄哉?」

  梅放手,曰:「适刘君携手而同行,何乃过门而不入也?」

  乃又拱手曰:「今夜亲遇盗跖,入宝山、学伶俐,岑寂之债勾完否?」

  莲以实告,曰:「此事惟我能之,亦惟刘君子能之。身亲经历,殆信汝向日
之言不我诳也。然吾极恼假睡者。」

  梅沉思曰:「何谓?」

  曰:「窃听人言。」

  曰:「非假寝,何由得真言?」

  莲曰:「何以对人言之?」

  曰:「可与言而言,表莲娘独寤寐之真情耳。」

  后生得莲约,不能自举。

  忽一日,守朴翁至,语及通家话,情义恳切。命童取酌,饮于荷亭。生指女
室,问翁曰:「吾数日前见一女于隔池,前日又睹二女于隔窗,仪容秀雅,气象
闲都,得大家风范,何与吾丈同园,而且不限彼此也?」

  翁笑曰:「看得何如?君欲得之否?」

  生曰:「焉敢望此。」

  翁命守桂:「至吾书房匣中,取写就启来。」

  启至,乃守朴翁奉生父者。翁持启谓生曰:「此吾邻孙氏女。其父,前日会
中沧渊公,少吾一岁,为至交者。

  无妻儿,止一慧女,故付产于我,就吾室居,已及五载。是如德色双全,写
作两妙,尝自矢不配凡子,是以高门望族求婚未获,吾子得此佳配,所谓君子好
逑也。因未禀命尊翁,未敢擅举。明日宜结婚姻,当达是启,以为撮合山。」

  生喜甚,且感且谢,曰:「知微翁验矣。」

  次日,翁遣人至生家。生父特至守朴翁家恳媒,乃知生父与莲父为同庠友,
昔同交游者也。守朴翁即过孙氏议,誉生为佳坦。而莲之母舅乐水公适有书至,
莲父与守朴翁共观之:「承命遍阅多士,无可为甥女配。吾徒刘一春,人中隽也,
百长俱备,一跃可期。执斧者至,即可慨诺。玉润冰清,缘分甚雅。智生顿首。」

  二人执此书大笑,二媒不约而同,益信婚姻之数定矣。莲父曰:「此生,金
石君子也。小女多缘,倚此玉树,附此松柏,有何他辞。」

  莲父名士龙,号沧渊,曾补庠生,雅好山水,不干仕进,行乐二十余年,自
访友吟酌之外,别无营心。家资素厚,而止得莲。初,莲之母善相,对莲父曰:
「吾女怀生颇异,当颖敏出群,后必有放达之才。才充则性逸,然少心昂然,幼
貌端在,逸中有检,万无一虑。且夫主必贵,因夫贵及可预喜者,恨吾不及见之。
尔得所依,生女胜生男矣。」

  后母丧,沧渊尝为女卜婿,屡对赵乐水曰:「吾欲觅一快婿,以托终身。若
得才郎雅称斯女,余无计也。」

  及守朴翁偕乐水书至,故欣然从之,即订择日行礼。

  莲曰:「天岂从人愿乎!」

  梅曰:「二人花前月下,万约千期,月下花前,干期万约,都为干热,而媒
氏片言寸柬,即成终身姻契,信哉『娶妻如之何,匪媒则不得』也。」

  笑成三五七言:「月之前,花之下,用尽两家心,说了千般话。冰人双脚系
红丝,天河早愿银桥跨。」

  莲喜,奉生书曰:「妾自觌君子,情窦丝牵,言句不法,热中无能自持。盖
自幼失仪,蹈此丑相。反躬沉思,汗颜丑貌,过蒙不贱,屡暗惠私诚,邀盟星月。
妾恐寒盟贻哂君子,是用眷眷切虑,寤寐永叹,若坠深谷。何幸自天作对,得侍
苹蘩,俾数时花月情,假诺成真,眉睫耀喜,梦寐增荣。自此对时,夙恨灰散。
前日无聊之句,不屑□矣。快中草布,素梅即刻可遣回。外象牙香筒一对,玳瑁
笔屏一面,不足珍,供文几一玩具。酷吏欺人,万千宝贵,宝贵万千。妾莲敛衽
拜。」

  又细字书曰:「据有定配,此柬实为赘词。喜不自胜,聊以志喜。笔札有罪。」

  生得书,曰:「莲娘心多,欲汝即回。吾与汝今有瓜葛亲亲之情,幸叙不妨。」

  梅曰:「人苦不知足,既得莲娘,复欲外生根业耶?守志不终,恐宋玉、长
卿笑人,莲娘候久起疑矣,姐夫不惧哉?」

  生即复书:「重佩卿爱,仰奇无涯,笔舌难谢。追思唱酬,得只言片句。如
宝和璧隋珠,自揣犹以逾越抱愧,敢望金石月盟,俯缔丝萝而不鄙予?又荷云笺,
心口尽词飞示,客窗得此,如病渴怀嚼清冰,令人心骨透爽,泠然解恨。梅姐不
敢久留,谨以琥珀珠二枚、水晶镇纸一座奉答。前坠金镯,陪我岑寂之思,甚不
忍忘,谨附璧上。余情欲露者,弗惮梅姐再往复。春生再顿首。」

  次日,守朴翁以七夕,设酌小楼。散归,坐月,梅至,邀生至荷亭。莲具攒
酌于亭上,曰:「前会匆匆,今家尊以朱陈二家轮约自往,尚三日示回,故假牛
女之夕,屈话通宵,以贺喜。」

  生曰:「今宵比前夜更何如?」

  莲曰:「似为胜之。」

  生曰:「早信数定,梅树下即可浼媒,何用许多唇舌为花月粉饰文貌?」

  莲曰:「得之若易,无比相亲,情极始谐,殊为两快。」

  因命素梅行酒。莲及问童,生曰:「今名分已定,不敢与矣。」共与谈今古,
相敬如宾。

  莲曰:「君子可谓风流学士,使寓邮亭,则风光好词当盈箱积案矣。」

  生曰:「古有官妓,达人随地生春,偶通一笑,于官箴、于心术、于阴骘亦
无大损。惟知其为驿卒之女,则当以良家人礼待矣。而乃一夜弄丑,故人笑秀实,
至今齿冷,若以吾一生心地遇之,虽百熙载,焉能浼我哉。」

  莲曰:「假山初会时,君子罪拟得不合否?」

  生曰:「竹窗私顾时,卿罪亦在末减。然月下之会,乃见真性,此卿之所以
为卿,我之所以为我也。」

  莲曰:「古人远绝女色,如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良有以也。」

  生曰:「但存心里,正何必痛绝而远之女有夜投者,吾哀其穷,收之而已耳。
今有托妻寄子者,果绝德乎?鲁男子者,不能信心、不能克己者也。且天地间无
私物,分中所得私何?在夫惟妾,在妻惟夫,无分毫可假。是可苟也,孰不可苟
也。此上见得分明,自无难遏之欲。吾与卿熬煎至今,梅姐周旋身侧,亦过欲心
第一关矣。」

  莲曰:「一夜话胜十年书。」

  生曰:「读书不识节义字,所学何事?」

  莲深然之。时值天光,各各回室。

  越数日,槐黄逼眼,桂香熏心,生欲赴省应试。莲知生之踏槐也,绘一折桂
图,书一《步蟾宫》词于上,命梅赆生。

  次日,守朴翁送之,曰:「今日此行,准期发解。」

  生曰:「岂望翰飞,终愁迹滞。但不敢自诿康子,以伴孙山。」

  抵家而行。途中见山含烟紫,鸟甜翠阴,口吟一绝:「落日山含紫,千山鸟
树声。长途人怯马,琴剑伴西行。」

  后棘闱战罢,生独处一室,功名在心,百无聊赖。城西有一胜湖,碧域千顷,
两岸芙蓉,不断嬉游,四时萧鼓,亦乐地也。生步于湖堤,俄阴一舟,坐数游女。
近视,一女貌类碧莲。

  生祈一谶语,视女曰:「今日游湖,明日可看迎举人。」

  生喜甚,买醉步回,乘醉卧于西窗。良久,见一女逾窗而入。

  生迎曰:「吾昨游胜湖,有美女貌类于卿,甚加想念,今幸远临,客馆之乐
遂矣。」

  莲曰:「别后寤寐思服,此战君必奏凯,故特远来。人生乐事,惟在登科,
欲以朝夕荣耀。」

  生呼童备酒,为莲洗尘。闻一人推门,甚凶恶。视之,乃耿汝和,愤然入室,
肆为丑詈,以为莲私奔,特自辽东带三五恶少至,必欲得莲。

  生大愤,以铁如意碎其首,恶少惊散。忽然而醒,乃梦也。起而坐,闻街上
传捷声,生以《诗经》中式第十四名。越数日,会同年于公所,作一词:「圣世
崇文网俊英,棘闱共奏凯歌声。谫材误厕明经史,笑逐诸公学步瀛。

  初显姓,乍扬名,忘将方寸负生平。预期学个经纶策,拟待他年答圣明。」
(《鹧鸪天》)

  生家闻报,贺者排门。莲作《再团圆》词,遥为生庆。

  词曰:「朱衣点额,文场一捷,何乐如之?鳌头独占,龙门跃过,稳步天梯。

  青云路上,月中桂子,折得新枝。长安春暖,马蹄蹀躞,杏花吟诗。」

  时登科录至马二皋处,不胜欣慰,而适升兵备副使。有土贼金三重者,称虎
将军,号百胜战,聚众作寇。二皋以生便弓马,且少年,不欲其连捷,因差人迎
生。

  生欲荣归毕姻,而偶得此信,叹曰:「人为财役,士为技忙,我之怀矣,自
贻伊戚矣!」

  及归,过拜乐水,即拜守朴翁家,于胡处止宿焉。时届季秋望后,月色正明,
夜半,微闻扣窗声。视之,素梅立月下。

  生欲求莲一见。行未十余步,莲亦至,贺生曰:「妾闻君子捷,大称平生。
别已两月,又闻有远行,伤春未已复悲愁,何日赋归与,使妾免立石之望也。」

  生曰:「别后值凄凉天气,莫以我故,致减容颜,惟强饭强笑为佳耳。」

  又嘱梅曰:「久荷深情,未酬分寸,莲娘起处,为我周旋。」

  莲又嘱曰:「此去客途甚赊,早晚当护风霜,到彼宜防进退。使群盗未平,
须效赋诗退虏,毋必欲杀贼奴致躬冒矢石也。」

  梅曰:「彼此情非立谈能罄,露冷衣襟,难为娇体。」

  生曰:「不过三四月,决有回期,拚割今者之悲,以待将来之欢。」各相看
而别。

  次日告归,求爱童为伴,守朴翁赠之。童亦喜得所依,快心特甚。

  至家,生父命行。生偕家童、爱童并本县差送夫役而往。

  深谷逶迤,而生是涉,高山岩岩,而生是越,途路倦体,离思萦心,占一词
:「辞故里,拂行鞭,人倦长途马不前。一担新愁挑着去,谩劳枕上自熬煎。」
(《捣练子》)

  生抵任,舅氏劳之曰:「尔青年,但知章句,未谙事体,以后出仕、居卿,
必有任性使势、强占侵夺之弊,若今不肖士夫所为,致往往为人诬讪,羞亲辱祖,
损德隳名,皆由不曾经历之故,故人人以少年高科为不幸。此行历途路、涉江河、
任劳苦、经饥渴、冒风霜,亦足以老才坚志。且住衙内,略晓宦情官况,于仕籍
上不无少补。故招尔来,可省吾言。」

  生曰:「然。惟舅舅教之。」

  此时金贼死,群盗无首,逃散者多。生喜遣家童归报平安。

  嘱私致封书于莲。莲拆观之:「一别来,隔离别恨关几重,有如许高大,惟
梦中私越以会卿,不知亦开门接我以话一通宵否?抵任后,幸群盗渐散。然日夕
难挨,茫茫间阔,吾意八九十月矣,计来未满旬日。独坐悉苦,每一念之思,顷
迷心忽,浮身如土偶,肠骨欲沸热,强起步之,竟昧南北。回想荷池之侧,如瑶
台仙界,如阆苑蓬莱,欲再于此领佳句,何能,何能!各天遐想,无欢有恨,无
乐有愁。始知别离之况,在百情中为独苦。短笺百诉,长漏无俦,无奈,无奈!
月夕之嘱,言犹在耳,临灯修楮,心悬妆次矣。短词达意,崇昭好好。

  夜阔梦难收,宋玉多情我结俦。千点漏声万点泪,悠悠。霜月鸡声几段愁。

  难展皱眉头,怨句哀吟送客秋。蟋蟀床头调夜曲,啾啾。又听惊人雁别楼。
(《南乡子》)

  忆思多处红珠滴,秋叶落添愁。寂寂孤身客,通信托归鸿。(逐句迥文《菩
萨蛮》)」

  莲读罢,谓梅曰:「刘君之思吾,犹吾之思彼也。」

  即集古曰:「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遥遥万里帆,茫茫终何之。如何有
所思,而无相见期?终须一相见,并得两心知。」(集古两句体)

  莲自生去后,已过月余,未尝举目窗口外,未尝移步至池边,未尝试笔挥一
词,未尝启口吟一句,惟镇日静坐,略习女工。至是登楼,感望中之情,叹曰:
「古树栖成阵,空山叶做堆。如此天气,奈离人何!」

  偶成二词:「飘荡寒风天色惫,帐里佳人,暗老应无奈。霜里荷房今又败,
碧莲冷落无聊赖。盼望郎君天海外,种种新愁,交付谁人卖?为君褪却腰围带,
为君兜下伤秋债。(《蝶恋花》)

  愁思锁眉峰,愁损芳容。愁肠寸结泪抛红。愁对银釭增叹息,愁转加浓。愁
自举金钟,愁倚屏风。愁闻樵鼓送冬冬。愁拥孤衾寒似铁,愁整熏栊。」

  俄而素梅至,手持白绫帨一条。莲接之,曰:「此帨洁白可爱,足堪题写。
试集古五言古风一章,或珍藏,或远寄,待刘君子观之,表别后怀思之意,何如?」

  碧莲口念,素梅书之:「彼美洛阳子(任□诗),词气浩纵横(杜甫诗)。
学成文武艺(神童诗),于今独擅名(李白诗)。

  自嗟贫家子(杜工部),非质不足营(谢惠连)。知子之好之(诗经),怜
君如弟兄(杜子美)。喜在常相近(苏武),劝君勤六经(杜子美)。朗月同携
手(沈□),逍遥步两楹(曹子建)。生为并蒂花(陆鲁望),春风语流莺(李
太白)。分手信云易(萧琛),孤槎自客星(杜子美)。自君之出矣(鲍令晖),
凛厉寒风升(曹毗)。莲寒池不香(鲍泉),芦冻白花轻(阴铿)。感此伤妾心
(李白),万恨满心生(简文帝)。有怀无与言(王安石),愁吟与独行(方干)。
欲言无子和(杂诗),绿琴歇芳声(韦应物)。

  玉簪久落鬓(刘孝威),淹涕闭金屏(何逊)。粉泪羞明镜(庾成师),结
镜待君明(王融)。愁人心已枯(孟东野),金翠暗无精(宋孝武)。所思在远
人(古诗),回顾览园亭(陈琳)。升高临四野(鲍照),疏扉望远城(简文帝)。
寸情百重结(范云),望极与川平(谢眺)。远极千里目(鲍照),举目增凄清
(孝武帝)。天目孤烟起(范云),落景照长亭(卢思道)。夕阴结间幕(谢惠
连),层云郁冥冥(陆机)。引领还入房(枚乘),托梦通精诚(王仲宣)。

  夜中枕席冷(刘屏山),挟纩如怀冰(杂诗)。幽闺多怨思(王筠),单眠
梦里惊(阴铿)。自羞泪无燥(江总),终怜梦泣琼(刘子□)。静夜不能寐
(魏明帝),历历听钟呜(豫章王)。欲因晨风发(李陵),乘之以遐征(石崇)。
无由一化羽(刘孝威),太虚不可凌(陆机)。

  爱聚双情款(宋孝武),含情易为盈(谢灵运)。独有相思意(祖孙登),
丘山不可胜(鲍照)。思君令人老(古诗),慨然独抚膺(张茂先)。灼灼佳人
姿(陈伯玉),谁能久荧荧(阮嗣宗)。哀哀自熬煎(韦应物),嗟嗟劳我形
(张九龄)。寂寞对寒窗(萧子范),渌面照窗棂(古诗)。光照窗中妇(萧子
范)。劳歌□寝兴(杜工部)。论今无新喜(张华),愁与醉无醒(杜工部)。
梅蕊腊前破(杜工部),寒华徒自荣(陶渊明)。□□度云雁(谢惠连),音音
不可听(张九龄)。春人竟何在(梁元帝),羁栖尚甲兵(杜工部)。

  一身千里外(顾况),却来犹未能(周贺)。开屏写密书(邓铿),离恨正
相仍(裴说)。谁谓情可书(谢宣远),心悲书不成(刘孝威)。久要谅有誓
(谢惠连),归舟返帝京(杜子美)。何时当奉面(左九嫔),相见眼终青(杜
子美)。甘与子同梦(诗经),永副我中情(陈思王)。」

  梅书毕,曰:「相思之意,若出天成,至矣尽矣,何中无联?」

  莲曰:「予岂忘此,谁与为联哉?」梅笑而收之。

  过月余,生欲辞归,舅妗恳留,勉强承命。时生接承上下,极谦以周,而又
以文词弓矢冠绝一方,虽邻郡牧守,无不倾盖如故,相与赓和唱酬,名目益起。

  一日,登衙后福全山,其上有留月松房,左有招凤亭,右有驯鹤亭,又前有
寄目亭,可以周览遍望。生坐台上,爱童带弓矢至,扮饰俏丽,动止轻活,愈见
可爱。

  生抚之曰:「汝亦为悦已者容耶?」

  童曰:「聊落他邦无别伴,随行童仆作亲人。相公云云,何也?」

  生以立石上有一鹰,取弓矢在手,问天买卜曰:「我家父母兄弟无恙,则一
发中之。」

  果应弦而毙。又见古木上一鸦,又私卜曰:「碧莲无恙,亦能中之。」

  鸦随矢落。生曰:「快活哉!异方得一平安信矣。」

  童曰:「不意能命中如是,纪昌、由基不过也。」

  生曰:「是不难。」

  有鹰自南而来,生曰:「吾此外有喜事,则中此。」

  亦一发获之。童曰:「即此三箭,可定天山。」


  生亦有喜容。坐亭上,与谈乡话。久之,见残照笼松,轻淫浮栋,忽动乡思,
作绝句:「旧愁万种推未开,又苦新愁眉上来。无限云山无限恨,思乡慵上望乡
台。」

  归与吟,夸文耀武,围炉而坐,饮于灯下。更一衣,袖里得碧莲旧词集古一
阕:「当时书语正堪悲(田昼),不用登临怨落晖(牧之),今在穷荒岂易归
(郭勿甫)。酒盈杯(韩无咎),拨尽寒炉一夜灰。(吕蒙正)」(《忆王孙》)

  又首尾联环二绝:「客病恹恹有自知,相思最切月明时。灯花落烬人初睡,
梦入香山带月驰。

  梦入香山带月驰,觉来偏是五更时。鸡声啼落关情泪,客病恹恹有自知。」

  后舅以事公出。有一婢曰云香,文雅而秀丽,妗信爱之,尝与生饮,则命香
侍之,且许陪饮。舅之婢六七人,皆爱生,而云香尤甚,备切温存,常较手技,
或与燕笑。生虽与之戏谈,而以碧莲为念,信誓自持,虽暗室相值,虽幽室久处,
虽执手相欢,而无一丝苟简,盖良玉之温润而栗然,涅而不淄者也。

  然赋性天植,平易可亲,虽不媚人,人自近之。故常自欢幸曰:「平生得结
儿女子之缘,随处皆亲美丽,以有脚阳春、一路福星目我可也。」

  一日,天气甚寒,香恐生客边衾薄,躬至生房,检生寝榻,见几上有花笺书
散句而云「枕生寒,孤衾积冻。」

  香曰:「吾亦虑此,何不早对吾言之?」

  又曰:「会少欢应少,心多梦亦多。梦中相会时,休使遽分离。无情是鸡声,
惊开梦里人。愁看灯影陪孤影,厌听鸡声催漏声。一种相思两处愁,两地相思一
样愁。」

  香看毕,生自外来,觉有寒意,香解衣与生,生即服之。香询生曰:「适阅
数句,何多情思语也?」

  生曰:「绊迹异方,思有千万,然亦奈之何!」

  香抚生曰:「客处宜善排遣,而行有嗟,坐有叹,吾为二哥不祥。」

  生承香之慰解谆淳,又爱香之温情绻绻,乃令香闭门,引就床共坐,抚摩戏
而试之。

  香不为动,自起开门曰:「不可坐此,不愧轩中备酌敌寒,可即往。」生至,
妗先已坐定。

  酒间,妗指香曰:「能歌。」生出莲词,香歌之,余音□□,遏云绕梁。生
赞赏不已。与香登望阙楼,闻雁声,生不乐。

  香曰:「受恩深处,不殊于家。主母待君,过逾常格,妾虽下贱,亦足随侍,
何乃自苦如是也?」

  生曰:「汝亦知我心乎?游子思故乡,吾亦欲归耳,安能郁郁久居于此也。」

  作歌示云香曰:「腊里客中身,客身今也久。惆怅登楼豁病时,嘹呖一声来
雁口。殷勤封信问所之,尺书能寄吾乡否?雁飞不顾怀人情,我亦无言空翘首。
望断孤飞魂亦飞,孤身常为北风羁。几树晚声送萧飒,落叶声中寒侵衣。

  斜阳满地鸦知返,何事游子无还期。愁转加,半床客梦绕梅花。无际长更眠
不稳,催听寒鸡报晓衙。睡起凭高望乡国,归途多少云山遮。」

  次日,生睡方起,忽云香与真真各折梅花一枝而来,皆以梅奉生。香曰:「
春在吾家了,殷勤赠一枝。广平才调好,得韵便吟诗。」

  生独执云香一枝,曰:「倒转又好。」

  因对香注目而笑,若有所思。真真见生内着云香小衣,即疑生有私于香而故
遗落己也,嗔曰:「色不如,诗不如,奉承不如,梅花亦不如也!」

  掷梅于地,怀憾而去。生忆碧莲之遇始于梅轩,云香之爱不殊素梅,睹物思
人,无暇礼真真。

  香见其去,笑曰:「丑奴儿,又作此状。」生因作一词,名《丑儿令》:「
佳人报道梅花发,暗度香尘。树缀琼英,放出梅稍雪里春。一枝欲寄江南信,传
与多情。望尽长亭,恨无南归驿使人。」

  残腊将尽,父母以生未娶,久在外省,而碧莲亦时有小恙,故遣前价召生。
莲闻之喜,而价私至求书。莲预以五彩绣线结成二歌,效织锦回文之意,又书
一阕于小笺。价至,生得家报,如珍万金,又得莲词,未启函如见面也。

  与云香观之,香曰:「苏弱兰之巧、女相如之才也。」

  生曰:「汝赛得否?」

  香曰:「□□之如美玉。」

  生读之曰:「妾望君兮水隔水,君望妾兮山隔山。惟有梦中情更切,不辞山
水接君颜。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而今万点相思泪,焉能弹点到君
间?夜寂兮不哗,月明兮窗纱。有怀兮耿耿,所思兮天涯。尺素兮谁寄,望目兮
云赊。吁嗟兮忘寐,知心兮灯花。」

  又一《玉蝶环》词:「几时慵整乌蝉鬓,香消兰烬。临床修楮付亲亲,泪湿
数行书信。

  近日衷情休问,欲言先恨。君颜远在五云端,目与行云无尽。」

  香曰:「君所匹,有如此蕙。」

  复他顾曰:「宜乎视我如道旁苦李也。」

  生略哂之。香又曰:「当宽心。翁归,须赞行。第下妾缘悭,无由久视君子
为恨。」

  生曰:「清风无老日,明月有圆时,暂时虽不忍,后会谅有期也。」

  香潸然泪下,呜咽不禁。生问其故,香曰:「心腹有苦事。」

  生曰:「何不言?」

  香曰:「吾志得谐,则不必言。不然,则汲汲过此生,无可言也。」

  生曰:「汝志度得可谐否?」

  曰:「易则至易,难则甚难。」

  生诘之,终不言。生亦不忍舍,小帖书一别词:「多时旅邸迟留,欲归难。
今日未离行处,怕阳关。轻别去,何缘再睹红颜。一夜清清好梦,到伊间。」
(《上西楼》)

  香得词,含泪藏袖中。

  至晚,香亦以小帖书《桃源忆故人》词,预以送生:「仰君德望山来重,咏
月嘲风曾共。巾栉惭非鸳凤,情爱无限重。

  缘悭又值乡心动,念想都成春梦。未到先怀心送,一曲俚歌奉。」

  香方书毕,而主父自外回,置之袖中出迎。至真真房,取帕抹额,而二笺俱
失于地,初不之觉,被真真拾之。真真不识字,意必有他说,因前憾,上是笺于
主父。

  主父怀之,私谓生妗曰:「云香,吾知其颇识字,不意其工于题咏。然据此
二词,则是婢似有浪子野心。岂以吾甥之循循雅饰者,而亦留情儿女子耶?」


  妗素爱生,且素怜香,解之曰:「吾察生举动颇端,常令香为彼行酒,男女
各敬爱,故相牵恋如此。观其词,足征其行之无他矣。」


  舅曰:「明日赠之,俾两情允惬,何如?且已为仕途中人,置作别室,无伤
也。」

  妗大喜,俟舅出,坐于密室,令小鬟秋翠呼云香与生来,谓生曰:「汝曾作
词与香否?」

  谓香曰:「尔曾作词送行否?」二人默然失色。

  妗曰:「我知无害,词落于真真,真真上于主翁处矣。」生大愧,无言而去。

  云香跪而告曰:「毫忽举动,主母素知,可一方便否?」

  妗备以语之,且嘱以弗言。

  香方释曰:「塞上翁之意,失马不足忧也。」

  至夜,又书一笺授生。生曰:「汝慢藏殃及池鱼,今又何词?王真真知否?」

  香曰:「君试观之。」

  「尘埃弱质兮若转蓬,王孙未遇兮恨忡忡。云笺一幅兮偶成功,丝萝有日兮
附乔松。与君行兮缅挹春风,我心写兮谢彼苍穹。」

  生沉思曰:「岂易得哉。」

  亦不以着意。香微笑不止。

  生曰:「何笑?」

  曰:「若果有此事,岂不至乐至乐也哉!但今夜明月,无颜见主翁,特至与
君画策耳。」

  生曰:「由他。」

  又问以前日涕泪之故。香又堕泪曰:「妾非君舅衙中粗婢也。原为苗氏之女,
小名秀灵,赖母训,通文墨、列传,少负女秀才之誉。父以纳粟补官,任府事,
过雁岭,夜被盗逐散。吾于茂草中潜形。次日遇府主过,讳姓易名,乞哀求活。
虽不以常婢待我,然不得不与真真辈为伍。思亲不得见,家无可归,身未有主,
故遇君子不得不动心耳。若得侍君子、事莲娘,运帚操箕,磨墨捧砚,亦免失为
下人妇也。」

  生怜而礼之,曰:「吾不知,慢卿多矣。然必欲我从,则是谋非吾所能及也。」
会秀英与爱重至,香驰去。

  次日,舅妗设宴饯生,命小□促云香出拜,衣裳楚楚,威仪棣棣,堂然大家
状也。妗见之喜。生疑,问故。

  舅曰:「是女非凡婢,可以侍吾甥。汝善待之。客路花枝,少添春色,不必
辞。」

  生喜过望,方悟知微翁「折桂获灵苗」之句,二书僮取次「求新藕」之言,
复名云香为秀灵。生谓之曰:「古人有获人之女而为之嫁之者,吾为汝择配正名,
汝欲之乎?」

秀灵曰:「吾志已决,他非所愿矣。」

  生偕童辈辞舅妗而行。二皋差人舟护送,各各加厚赠。

  生在舟中对秀灵谈遇碧莲始末,且曰:「莲娘新匹,秀灵远从,人间俊艳,
一网收尽,吾当高筑铜雀以锁二乔。昔时素有此志,今果然矣。」

  至晚,秀灵另设寝具。生强曰:「汝惧真真见之耶?」

  秀灵曰:「此行幸有终身之托,明日侍帏房、拂衾□,固不敢辞。但莲娘未
遂于归,而下妾先承私爱,于心安乎?正嫡妾之分,当自今日始。」

  生正容谢之,曰:「好议论,吾不如。」

  逾数日,舟次于清源市头,值年家,停舟往候。爱重闲行小巷,数妓倚门献
笑;一妓自骑回,讯之,乃许文仙也。文仙亦认爱童,童即驰报生。

  生特至,问曰:「汝何至于此?天幸适逢其会。」

  文仙曰:「君别后,相念惟心,意欲谢烟花、洗脂粉以守君,鸨儿揣知此意,
以他词绐我,与一闽人游,泛舟至此,复陷我,规利而去。前耿汝和过,因与君
厚,曾嫁侮于我。若得借升合湘水以救涸鲋,此君夙昔之余爱也,敢不衔结以报。」

  因询碧莲之事,并生别后情及远行之故。生悉告之,且曰:「久念真情,今
在难中,吾当援拔。」

  即谋于秀灵,以百金赎焉。生曰:「长条虽近他人手,鸾胶幸续断弦声。更
相得贺可也。」

  与之偕至舟中,谓之曰:「此系官舫,更非闽人之舟比。」

  文仙曰:「向谓得君捷,妾亦分荣,今荣及于妾矣。多谢,多谢!」

  至晚,文仙亦辞生,荐寝于苗。生曰:「反见外乎?」

  文仙曰:「侧室尚未谐欢,路花岂宜窃趣?俟君归后,当整旧好,惟命也。」

  生曰:「汝亦能之乎?好议论,吾不如。家人离起于妇人睽,汝二人不睽矣。
吾当成汝之美。」

  生在舟中伴此二丽,歌童曲韵,溢耳陶情,乐极无涯,欢爱有待,可谓登仙
舟、行世上,真奇遇也。

  后经凤巢谷,生慕其前数大验,将欲问终身事,诚意登访,而知微翁已灭
迹游五山矣。生返舟,值仲春末旬,草色浮青,野菜添绿,而夹岸莺花,无异去
年春景。

  生对文仙曰:「汝记得春亭之词乎?《忆秦娥》一阕,吾二人之月老也。」

  文仙曰:「有往日然后有今日,诚不敢忘。」

  又,生对秀灵曰:「《上西楼》一阕,吾二人之媒妁也。」

  秀灵曰:「莲娘何自而得之?」

  曰:「红雨亭一诗,又吾二人之冰人也。」

  文仙曰:「男女有词,婚姻赖之。如之何其废词也?」

  各各谑笑。

  忽爱童指前村曰:「此见龙湾,抵家不及百里矣。」

  生喜,吟曰:「忽指前村近,行行意自欣。风尘他处客,花柳故乡春。客思
归诗思,新人共旧人。倩言灵韵鹃,传信慰亲亲。」

  翌日,至家。武南翁选日为生毕姻。莲父欲以素梅为从。

  梅曰:「老父孑居,晨昏当代温清。」言甚恳切,莲父不强。

  佳期已至,生行亲迎礼。重以他乡返旆,获就新婚,桃夭逞媚,黄鸟喈鸣,
正之子于归时也。乐水偕守朴翁毕集,咸谓:「新郎新妇,足称佳儿佳妇,遽此
佳配,人间绝稀。非先人种德,文福双齐,何以至是!」

  暨晚,生谓莲曰:「相会周年,今偿此志,想前度刘郎今又来矣。今晚比觅
莲亭上之夜更又何如?」

  莲曰:「又觉胜之。盖假山之会面矣而未心也,琴箫之会心矣而未真也,荷
亭之会真矣而未亲也。至今合卺之会,则……」

  莲笑而不竟其言。生曰:「何故?」

  莲曰:「自君子别后,肠一日而九断,心一夜而九飞,引领成劳,破粉成痕,
立影对孤躯,含啼私自怜耳。别久而有今日,思久而有今宵,何谓不乐也。」

  莲又指自身曰:「此无足贵,但虽与君子幽会多时,而此身仍为处于,亦足
以少盖前愆。使前日惟欲是从,则今宵之愧心愧容,无由释矣。」

  生唤秀灵至前,述其言,抚其膺曰:「彼亦仍处子也。」

  莲重感而敬之。是晚,共赋一词,莲曰:「君有题柱才。」

  生曰:「卿比生香玉。」

  莲曰:「乐意相牵丝幕红,万愿今宵足。」

  生曰:「桂榜喜书名。」

  莲曰:「洞房谐花烛。」

  生曰:「并禅比肩入绣帷,两两鸳鸯逐。」(《卜算子》)

  生于枕上视莲,若人中之仙也;生自视,若仙中人也。得意处,与寻常伉俪
大不相侔。

  生歌曰:「天上□娥降尘世,堆出万般娇俏。不弃寒微,德音来教。争夸天
喜加临,更羡门阑光耀。休谈孟光,不数温峤。妙、妙、妙!愿得卿难老吾常少,
谩唱低随,永赋白头欢笑。」

  莲曰:「向欲窃玉偷香,今幸同枕席,白头之愿遂矣。惜不令耿汝和知之。」


  少顷,秀灵至前,生笑谓曰:「惜不令王真真见之。」


  又指秀灵,戏谓莲曰:「不必以此介嫌,未见卿时,知微翁已为我先聘定矣,
卿向见『折桂获灵苗』之数是也。」

  莲曰:「文仙吾尚爱之,况于苗乎。」

  秀灵喜歌柏梁诗:「绿纱窗外莺声晓,小桃枝上春光好。百年夫妇伸偕老,
旧恨前思今日了。兰香吐篆烟袅袅,红丝新结同心巧。才郎万斛明珠宝,女貌千
娇冠尘表。昨宵好合情多少,洞房自有蓬莱岛。交颈鸳鸯比翼鸟,乐事应浓愁应
扫。云情雨意方倾倒,绸缪恨却鸡声早。妾惭体质尘埃眇,荷辱垂青愿相保。□
木恩覃思结草,聊成新句歌喉小。」

  莲曰:「妙哉!始吾与素梅亦颇自许,今又得秀灵,乃知天之赋人无尽,君
才之感召一至是也。」愈爱愈敬,呼为「妹妹」。

  自此家庭之际,其乐也融融矣。

  生后承父母之命,迎莲父养之。为爱童娶素梅。文仙归后,生另处一室,小
婢一人事之,待如家人,莲父、秀灵皆爱之,无间言,衣饰食用,皆与己同。

  一泰随发科,同登进士。生任国博,历任至少参。居官清慎慈和,所至有去
思。父母受封,即乞归养,捐俸资以周亲族乡邻之贫乏者。所居之前,辟一花园,
广培草木,饶绿繁红,引水为池,环以石栏,临池构小堂,署曰「清白」。

  堂之后有文昌楼,又后有聚珍阁,遍积古今书史,时阅览其中。着所得,以
立言不朽。池之东,面池一室,署曰「寄趣」。池之西,面池一室,署曰「逃尘」。
俱备有玩器。春、夏、秋、冬择方隅为四亭,春曰「数花亭」,夏曰「来熏亭」,
秋曰「晚翠亭」,冬曰「耐寒亭」。

  堂之前有池,为一轩,署曰「自得轩」。轩之侧有观音堂,文仙朝夕焚香。
轩之前有一室,四壁列名人古画,而置己行乐于中室。左右列两厢房,前种松、
竹、梅,署曰「三友居」。

  侧穿一径,周绕于文昌楼之后。别置一室,养瑞鹤,列瑶琴,署曰「琴鹤所」。
侧穿一径,以四时花木夹道为屏,直通于清白堂前。家政悉宰于一奉。生日与父
母兄弟游乐于斯,或与宾朋剧饮,或与亲戚宴集。或与莲娘游,则必命秀灵、文
仙侍饮,以素梅、爱童行酒。熙然春盎,逍遥光景间,耽风月以寄诗词者将三十
年。

  莲娘、秀灵事舅姑以孝闻,待一家以顺闻。各出一子一女,二子为大儒,一
女适名门,夫妇共享上寿。其家五世同居,人人传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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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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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寻芳雅集

  元末时,秋官吴守礼者,浙之湖人也。初,论伯颜专权乱法,蠹国害民。疏
上,忤旨,夺职放归。于是买田筑室,以训子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号寻芳
主人。涉猎书史,挥吐云烟,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谈兵事,真文章班、马,
风月张、韩也。守礼欲使子谋仕,

  生曰:「今何时也?可求仕哉!水溢山崩,荧飞日食,天变不可挽矣。异端
作乱,隶卒称兵,人变不可支矣。兼以侏儒御重位,腥膻执大权,直节难容,奸
邪立党。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彘乎?有田可耕,有庐可栖,适性恰情,
偃仰烟霞足矣,何必披袍束带,徒为夷虏所贵贱哉!况天人交变,运历将终,不
几十年,必有真天子出。吾其俟之。」

  守礼闻言,亦服其识见之卓。

  一日,以事辞父往临安,过蕴玉巷,见小桥曲水,媚柳乔松,更有野花衬地,
幽鸟啼枝。正息步凝眸间,不觉笑语声喧于墙内,娇柔小巧,温然可掬。暗思:
「必佳娃贵丽也。」随促马窥之。果见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间。惟一淡装素服,
独立碧桃树下,体态幽闲,丰神绰约,容光潋滟,娇媚时生,惟心神可悟而言语
不足以形容之也。

  正玩好间,忽一女曰:「墙外何郎,敢偷觑人如此!」闻之,皆遁去。

  生归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赋诗一律以自解云。

  诗曰:「无端云雨恼襄王,不觉归来意欲狂。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
春忙。满怀芳兴凭谁诉,一段幽思入梦长。笑语无情声渐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晨起,再往候之,惟绿树粉墙,小门深闭而已。

  俄见一老妪据石浣衣,生立俟久之,揖而进曰:「墙内何氏园也?」

  妪曰:「参府王君家玩也。」

  生曰:「非其讳士龙者乎?」

  对曰:「然。」

  生曰:「彼有息女否?」

  答曰:「有女二,长曰娇鸾,寡服未释;次曰娇凤,聘伐未谐。」

  生曰:「为人何如?」

  妪曰:「姿容窈窕,难以言述其妙矣。且能工词章,善琴弈,而裁云刺锦,
特余事耳。」

  生闻之,不觉神归楚岫,魄绕阳台,而求见之心益笃矣。因自喜曰:「此吾
老父契也。备贽谒之,以假馆为名,万一允焉,他日之事未可知也。」

  于是持书及门,款曲之际,生进曰:「家君自别麾下,日志林泉,不获进瞻
伟范,徒伫寞耳。侄因游学贵地,遍素雅静居,俱不如意。昨闻名园闲旷,且极
幽丽,欲贷少憩习业,未审尊旨如何?倘念夙交,特赐容爱,小子当效草环之报。」

  王老笑而言曰:「尊翁与朽握手论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犹至戚。今君弃家
求名,盛举也,敢不如命。」且嘱之曰:「日用之需,吾当任奉,毋使牵书史心
可也。」

  翌日,生遣随仆携琴剑书囊而往。王老乃馆生于池亭小阁中。生虽身居书室,
心忆鸾娘,采青拾紫之念顿忘,而窃玉偷香之谋益计矣。处及旬余,心事杳杳,
不胜悲叹。然王老见生举止端详,言词温润,接人待物,罔不曲尽理道,心甚爱
之。

  虽夫人、二娇之前,亦尝以伟器目焉。

  时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诏巩卜班总江浙军事行讨,王以武名亦与,因召生
谓曰:「正欲与君亲益,奈征蛮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

  生一一允诺。明日,王备舟促装,送者驰骤。

  生晚归,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

  后一夕,鸾独坐卧云轩中,手弄花枝,影碎风旋,炉篆香遗,自念:「金兰
流水,不能倚玉树而遇知音,其为情也,诚不堪矣!」

  即呼侍婢春英者——慧巧倜傥,亦艳质也——同至后园集芳亭前,步月舒闷。
忽闻琴声丁丁,清如鹤唳中天,急若飞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诚有耳接
而心恰者。鸾即往,穿窗窥之,见生正襟危坐,据膝抚床而弹,清香袅袅,孤烛
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恐为生所觉,即呼春英,怏怏而去。

  归不能寐,适笔砚在旁,援书《如梦令》词云:「正好欢娱彩幔,何事赤绳
缘断。步月散幽怀,又被琴声撩乱。情愿,情愿,孤枕与君分半。」

  自是,口虽不言,心则已领会矣。后夜复至,意为听琴计也。适生独立柳阴
玩月,鸾不知而突至,见生赧颜,与春英相笑而去。生意必鸾也,欲追不能及,
欲舍难为情,因借柳为喻,遂书二律于壁云:

  「沿溪弱柳绿方稠,牵惹离人无限愁。半娜腰肢风力软,长颦眉黛雨痕愁。
章台旧恨成虚度,汉苑新缘欲漫酬。缕缕含情休荡漾,画桥之外有朱楼。烟锁长
堤两渭城,浅妆浑恨别离轻。影临曲水如无倚,花入栏杆若有情。学舞柔姿轻掠
燕,偷眠弱态引流莺。依稀可惜闲清夜,攀取疏斋续旧盟。」

  生就馆三旬,见鸾仅再,心猿意马,不能自驯。因访知春英乃鸾得意婢也,
欲面求无会。越二日,英独至园亭采茉莉花,生揖曰:「露气未收,采何早耶?」

  英曰:「迟恐为他人所得。」

  生曰:「今采奉谁?」

  英曰:「鸾姐酷爱,方理妆候簪。」

  生笑曰:「然则惜花起早,诚然欤?但不知爱彼何如?」

  英曰:「爱其清香嫩素也。」

  生曰:「清香嫩素,子但知人爱花娇雅温柔,独不见花亦爱人乎?」

  英曰:「花无情,何能爱人?」

  生曰:「万一有情者爱之,我子以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

  明早,复会英于亭前。英曰:「官人亦欲此耶?」

  生曰:「欲则欲矣,恨未一攀。」

  英曰:「盆花满亭,任采何害。」

  生曰:「此花贵丽,不能自折,必欲仗人引手耳。」

  英即连摘数朵与生,曰:「蕊瓣整洁,君试取之。」

  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敏人也,犹不悟耶?」

  即出碧玉环一双,跪而进曰:「久怀鄙私,未获一展,吾子若许,方敢毕陈。」

  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无隐。」

  生乃从容语曰:「予自家干谒,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实因
墙外睹芳容,顿起攀花之念;柳边聆笑语,未承题叶之交。虽名节之系,吾不敢
也。第风月之怀,人皆有焉。是以昼夜彷徨,梦魂颠倒,不愧蒹葭托玉树,必期
青鸾付娇鸾。所赖以道达维持者,吾子也。可不乘机动意,效待月之红娘;因事
进言,法遗香之淑女?万一云雨之债得偿,纵使捐躯之报何惜,子其为我图之。」

  英见生丰姿俊俏,词气扬逸,心亦爱之,故赧色目生而言曰:「先生将希圣
希贤,何忍谋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洁,岂容干彼以私?人谋固当忠,天理实难
泯,吾不敢也。然而自古佳期雅会,多谐于月夕花朝,况今女貌郎才,或出于天
授人与,敢不委曲引君归洛浦、周旋扶汝至阳台乎?所赐之物,义不敢领。」

  生强纳诸袖中而去。自喜事遂一二,归赋一律,以自庆焉:「天台花柳暗,
今喜路能通。密意传何切,幽怀话正匆。青灯空待月,红叶未随风。漫说鸾台远,
相逢咫尺中。」

  越数日,春英不至。生出庭前观之,见一小鬟手持香草。

  生曰:「拾此何用?」

  鬟曰:「浸油润发耳。」

  又曰:「见春英否?」

  鬟曰:「不见。」

  生曰:「彼此一家,何为推阻?」

  鬟曰:「吾值新姨房,彼为鸾姐所属,是以不见。」

  生曰:「新姨为谁?」

  鬟曰:「姓柳,名巫云,家翁之宠妾也,迩因远征,权为家长,郁郁不得志,
惟吟哦以度清宵耳。」

  言毕,鬟去,春英适来。

  生语英曰:「别后心事悬悬,痴病日笃,贤姐何不出一奇谋,以活涸辙之枯
鱼哉!」

  英曰:「吾尝为汝图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开?迟之岁月可也。」

  生曰:「予岂不谅,第势如累卵,信子所言是,犹输万里之米而救饥饿士也,
事能济乎!」

  英良久曰:「鸾姐知诗,不若制一词以挑之,何如?」

  生曰:「善。」

  乃邀英至书阁中。方欲构思,见英侍立,星眸含俏,云鬓笼情,彼此互观,
欲思交动。

  乃谓英曰:「诗兴不来,春兴先到,奈何,奈何!」

  区生起,喜曰:「予欲建策谋人,得子发轫。既能一战致捷,后虽有□敌坚
城,可破竹下矣。」

  英曰:「但恐得手之日,不记发轫之人耳。」

  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

  将行,索词。生一挥而就,乃《忆秦娥》也:「相逢后,月暗箫声人病酒。
人病酒,一种风流,甚时消受。无聊独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原非偶,觅
个良宵,丁香解扣。」

  英度来久,急忙趋回,所索之词,竟遗于路。不意为小鬟所见,拾送巫云。
云拆视之,曰:「此情词也,娇鸾有外遇矣。执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风,可乎?」

  复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无赖,又何苦自作怨?况闻吴公子潇洒聪明,
愈于王老十倍,不若诈鸾词以先接之。」

  遂作《好事近》词以付,云:「好梦久飘遥,一柬将人轻撩。准拟月儿高,
莫把幽期负了。曲房深幕护绞绡,留待多情到。此际殷勤报道:要轻轻悄悄。」

  生方倚槛看花,忽见小鬟报曰:「鸾姐有书,约公子一会。」

  生曰:「春英何在?」

  鬟曰:「侍老夫人,无暇。且鸾姐害羞,夜不设火。公子如约,竟过集芳亭,
越小门,达太和堂,越迎晖轩,由左而旋,即鸾寝所。慎毋误也。」

  生得词,喜溢颜色,恨不得挥太阳归咸池,揭清光于石室。

  少顷,远寺钟声,孤村灯影,一家人寂,满树鸦宁。生整衣冠,循路而入。
正疑左右两道,小鬟已执香待矣。引至闺中,别一洞房,虽无灯烛之光,而月映
纱窗,人物可辨。彼方巧妆艳服,莹彩袭人。

  生进揖曰:「佳词下赐,厚爱何当!极慕深思,顿令尽释。」

  云亦答礼曰:「久沽待价,拟弃于时,辱翰钟情,恍愧惭自献。」

  言毕,生抱曰:「今服何不素耶?」

  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

  生于此时,兴不能遏,乃为之解衣,并枕而卧。但见:酥胸紧贴,柳腰款款
春浓;玉脸斜偎,檀口轻轻津送。虽戏水鸳鸯,穿花蝴蝶,未足以形容也。彼此
多情,不觉漏下三鼓。

  生因谓曰:「一自识荆桃下,几裂肺腑,万策千谋,今获遂愿。但不知长远
之计何出耳!」

  巫因答曰:「妾非娇鸾,主人侧室巫云也。偶得私词,不欲汝败,因而情动,
以致蝇疵。况容貌虽殊,恩义则一,百年交好,今夕殆与君订矣。何必他顾,以
自苦耶?」

  生得语,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属孀居,反淫爱妾,心虽不安,
而悔无及矣。」

  云见生不答,复又慰曰:「娇鸾不足异,其妹娇凤,学绣于予,眉秀而长,
眼光而润,不施朱粉,红白自然,飘逸若风动海棠,圆活如露旋荷盖。且又工诗
善弈,尝为回文歌,听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爱作懒鸦鬓,袅娜轻盈,甚是可
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渐识矣。意或鄙妾,当与君图之,何如?」

  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无以报雅爱,敢望吹嘘也。」

  云曰:「君果厚妾,妾亦当厚君。必不以此介意。」

  言语间,窗外鸡唱。生求再会,云曰:「愿得情长,不在取色。」

  生曰:「亦非贪淫,但无此不足以显真爱耳。」

  阳台重赴,愈觉情浓,如此欢娱,肯嫌更永。

  事毕,口占一律以谢云,曰:「巫山十二握春云,喜得芳情枕上分。带笑漫
吹窗下火,含羞轻解月中裙。娇声默默情偏厚,弱态迟迟意欲醺。一刻千金真望
外,风流反自愧东君。」

  云亦答以复生,曰:「浪说佳期自古难,如何一见即成欢。情浓始信鱼游水,
意密方知凤得鸾。自讶更深孤影怯,不期春重两眉攒。愿君常是心如一,莫使幽
闺翠鬓寒。」

  诗成,披衣而散。

  那娇鸾自月夜闻琴之后,一点芳心为生所鼓,但无隙之可乘耳。春英自愧失
词,久不与生会;而生亦闻巫云之言,思鸾之心浅矣。云在凤前,每每赞生。

  一日,凤持素枕面,托云描花。云曰:「吴公子博艺多才,丹青尤最,不若
求彼一绘,岂不胜予哉?」

  风曰:「吴公子外人,倘求不雅。」

  云曰:「彼父与家君至契,以理论之,兄妹间何避嫌为!」

  即呼鬟召生,生即往见。凤与云方并体而立,见生至,即掩云背。生进揖,
从容且恭,因而睨视。果然眉清眼媚、体秀容娇,惟翠枝振振而已。

  云曰:「屈君无事,凤姐有二枕面,敢劳公子一挥洒耳。」

  生曰:「承命宜遵,但拙笔不足以当雅视。」

  凤微哂,欲言自止。生即按几运思,唾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并头
金莲花。

  意犹未足,又各题一绝于旁云:「素质天成分外奇,临风袅娜影迟迟。孤衾
寂寞情无限,一种幽香付与谁?」

  「翠盖红衣水上芳,同心并蒂意何长。多情莫道年来瑞,还是风流学洞房。」

  写完,呈上。凤不觉大喜而去。

  云曰:「两日候君,何不一顾耶?」

  生曰:「无小鬟,恐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

  云曰:「今幸娇凤先去,可坐此一语。」

  即命小鬟候门,具酒与生对酌。

  问曰:「向闻卿言,意为过誉。今阅之,卿言犹未尽也。天地生物之巧,何
尽钟于此女耶!使我心胆不能自制,将若之何?」

  云曰:「非我赞襄,焉识天台之路?」

  生乘酒兴,即抱云曰:「卿德如山,涓埃无效。当以此心,铭之没齿。」

  即插手云怀,潜解云带。云亦情动,与生入帐,共效鸾凤,绸缪绻恋之际,
恨前情犹未罄也。

  云起,谓生曰:「娇凤读书知礼,不可苟动。彼婢秋蟾者,亦颇通文。凤之
情性,蟾素谙识,诚能以计得之,凤可不日取矣。」

  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

  乃相与执手而别。生方及门,见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称:「凤姐奉谢,望公
子笑留。」

  生开视之,乃牙扇一柄,九龙香百枚。生急问曰:「子非秋蟾姐乎?」

  对曰:「公子何识?」

  生曰:「久慕芳名,尝悬念虑。」

  将近身叙话,蟾即害羞别去。生因自悔,作《望江南》词以道之:「春梦断,
心事仗谁怜?寂寂归来情未遣。小窗幸接新缘厚,贶自天传。鬟翠展,相与欲留
连。恍随莺燕忙飞远。望断红尘重怅然,徒使旅魂牵。」

  越两日,生独坐凝思:「着意者失意,无情者有情。」

  正唏嘘间,闻启户声,视之,乃秋蟾也。

  生曰:「昨有柬寄答凤姐,子竟不将去。今复来,殆非忍心者。」因命坐。

  蟾辞曰:「前日承画枕面,早检妆奁,不料为画眉灯烬所秽,自欲描补,笔
法不类公子。凤姐知之,必笞挞矣,故特奔求,幸赐垂怜。」

  生即承命描焉。至毕,问曰:「将何润笔?」

  蟾曰:「谢在后耳。」

  生曰:「笔还未尽,欲子发兴,何云后乎?」

  即抱蟾于榻。蟾力挣不能脱,意欲出声,恐两有所累,自度难免,不得已,
从之。生试押之,宛然一处子也,交会中甚有不胜状。生亦小心护持,不使情纵,
得趣而已。

  将起,不觉猩红满衣,发鬓俱乱。生为之饰鬓,因谓曰:「巫云与鸾、凤,
孰胜?」

  蟾曰:「鸾姐绰约,云姨丰艳,凤乃兼得,而雅逸尤过之。」

  生曰:「情事何如?」

  蟾曰:「固不可测。然昨见《惜春》诗云:无聊独立意徘徊,记得春来春又
催。几片落花门静掩,数声啼鸟梦初回。微风人幕红绡篆,细雨收阶绿长苔。弱
质自怜光景掷,晓窗羞试鬓中煤。观此,则情可识矣。」

  生又曰:「子能挑否?」

  蟾曰:「异姓骨肉,何萌此心?」

  生曰:「世事纷纷,子尚认真耶?」

  蟾曰:「今患眼,颇无兴,徐可图之。」

  生曰:「予有一方,甚验,子肯持去否?」

  蟾曰:「果有效验,何为不可。」

  生即录方,并致书于前曰:「久荷胼朦,未伸寸悃,又蒙贶下,愧面惊心。
自接芳容以来,神魂恍惚,不知其为何物也。及顾赐仪,仍益凄怆。执扇痛风流
之未遂,燃香慨意气之难投。朝暮依依,莫测所事。近闻尊眸病热,又不暇自惜
矣。顾影徘徊,犹患在体。千思万计,敬荐一方。倘得和平,则他日清目之本,
谁曰不在是哉。」

  书成,封付与蟾,兼完前枕,并持而去。

  娇凤素爱生才,今得书,亦不甚怪,且医方治之,疾果愈。

  时暮春景候,幽禽乱呼,舞蝶相逐,生无聊,欲趋会巫云,以话得秋蟾事。
道经迎翠轩,得一金凤钗,制极工巧可爱。生喜,取而藏之。及至云所,云已不
在。复回故道,而凤与蟾方咄咄相视。

  生趋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功耶?」

  凤未及答,蟾在旁应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钗,来此寻觅。」

  生曰:「何以失之?」

  凤曰:「无心而失之。」

  生曰:「失虽无心,得者有缘。」

  凤曰:「弃之而已。」

  生曰:「金质凤名,何忍相弃?」

  凤曰:「纵不忍,奈无觅何。」

  生曰:「心诚求之,天下未有求而不得者矣。」

  凤怒蟾曰:「汝在我后,眇不一看,安用汝为!」

  生出钗,曰:「仆久蓄此,毋怒蟾矣。」

  凤接,笑曰:「旧物耳,兄何欺?」

  生曰:「绣闺书室,若隔天渊,而失钗竟入仆手,不可谓无缘也。敢云欺乎?」

  语未竟,报:「鸾娘来。」

  生即趋出,谩成一词:「访旧归来嗟不遇,转过迎晖,又与新人语。数句情
言微自露,娇娥可是犹难悟。

  拾得金钗原有主,笑接殷勤,好把云鬓护。虽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
慕。」(《蝶恋花》)

  日晚,仍赴云处。小鬟曰:「被酒睡矣。」

  生揭帐视之,但见桃花映面,绿鬓欹烟,困思朦胧,虽画工不能模写也。生
即解衣潜入衾内。

  云从梦寐中作娇声曰:「多情郎,乃为穿窬行耶?」

  生曰:「本入幕宾,何得相讶。」

  兴止而罢。生曰:「卿知秋蟾事乎?」

  云曰:「虽不知,试观其言,似与君相洽者。」

  生曰:「何以见之?」

  云曰:「还钗赐药,凤曾道来。」

  生曰:「然则感予否?」

  云曰:「纵彼不感,兄当从此机会。」

  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扫,举家随行。凤以处女,得不与焉。生知其然,直
抵其寝室。

  凤见生,惊曰:「读书不知内外,所读何事?」

  生曰:「客居寂寥,访景怡情,迤逦而来,不觉至此。」

  秋蟾从旁赞曰:「早是亲雅,不然,取侮多矣。」

  生俯立鞠躬,莫敢进退。凤亦平颜,曰:「姑舍是,后宜慎之。然既来,理
不当空返。」

  乃劝生坐。但见画床锦幕,香气袭人,室虽不甚幽,广雅则若仙境,可爱也。
正欲遍观,见几上有《烈女传》一帙。

  生因指曰:「此书不若《西厢》可人。」

  凤曰:「《西厢》,邪曲耳。」

  生曰:「《娇红传》何如?」

  凤曰:「能坏心术。且二子人品,不足于人久矣,况顾慕之耶!」

  生曰:「崔氏才名,脍炙人口。娇红节义,至今凛然。虽其始遇以情,而盘
错艰难间,卒以义终其身,正妇人而丈夫也,何可轻訾。较之昭君偶虏,卓氏当
垆,西子败国忘家,则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

  凤亦语塞。

  顷之,蟾捧茶至,因谓生曰:「公子识此味否?」

  生曰:「嫩绿旗枪,天池一种,味虽美,恨不能一饱尝耳。」

  凤曰:「兄果欲,当奉少许,以助清趣。」

  生即拜曰:「若蒙俯爱,愿粉身以谢。」

  凤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语之颠倒也。」

  生曰:「旅馆萧条,幽怀苦逼,昏昏卒梦,百事不复措情。卿忝兄妹之交,
意宜怜惜,反过责耶?」

  凤又曰:「然则兄思归乎?」

  生曰:「携囊负笈,兴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踌躇行止,正昔人所谓要
归归不得者矣。」

  凤曰:「何不倩一排遣?」

  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耶!」

  凤稍意会,不辞而去。

  生因趋出,吟绝句二首以自叹:「池平窗静独归时,一见娇娥心自痴。情□
不堪回首处,倚栏空赋断肠诗。乳燕飞飞莺乱啼,满腔心事被人迷。琴堂轸冷知
音少,无限芳情带草萋。」

  越数日,春英来园中。生招谓曰:「别后耿耿,子忍不一顾耶?」

  英曰:「予心亦然,但娇娘子常有恙,难相离耳。」

  生曰:「向承许,杳不效力,岂为信人?」

  英曰:「公子将别望,敢相强乎。」

  生笑曰:「知心有几?」

  反顾间,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约而俱,良会也,安可虚负。试斗草
一乐,劣者任胜者罚,何如?」

  众美皆曰:「可。」

  时有翠色花一种,生先得之。秋蟾潜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与,不料为
小鬟所见,并力来夺。三女一男,混作一处。鸾度英来,又谅必遇生,忌有所私,
亲往伺察。鸾已近身也,春、秋犹争笑自若。

  鸾叱曰:「男女不相授受,而顾押戏如此,体面何在!」

  众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请罪。鸾欲责谴,哀求而止。

  后两日,英忿鸾之辱己也,乃盗鸾《如梦令》词及红凤头鞋一只与生,曰:
「此娇娘子手制,当为公子作媒。」

  生览之,大喜过望。候晚,密趋卧云轩。见鸾独立凝神,口诵「不如意事常
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仆当解分一二。」

  鸾惊问曰:「汝来此何干?」

  生曰:「来赴约耳。」

  鸾曰:「有何约可赴?」

  生出鞋,曰:「此物卿既与之,今复悔耶?」

  鸾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窃,兄何见欺?」

  生曰:「然则『与君分半』之词,亦春英所作乎?」

  鸾不觉面色微红,低首不答,指捻裙带而已。

  生复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难再,事已至此,守尚何为?」

  即挽鸾颈,就大理石床上罗裙半卸,绣履就挑,眼朦胧而纤手牢钩,腰闪烁
而灵犀紧辏。在鸾久疏旧欲,觉芳兴之甚浓;在生幸接新目,识春怀之正炽。是
以玉容无主,任教踏碎花香;弱体难禁,拚取翻残桃浪,真天地间之一大快也。

  生喜鸾多趣有情,乃于枕上构一词以庆之,名《惜春飞》:「蝶怨蜂愁迷不
醒,分得枕边春兴。何用鞋凭证,风流一刻皆前定。寄语多情须细听,早办通宵
欢庆。还把新弦整,莫使妆台负明镜。」

  鸾起曰:「通宵之乐,实妾本心,第碍春英耳。」

  生绐曰:「不妨,当并取之,以塞其口。」

  彼此正兴逸,遥见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鸾即使生逾窗而避之,鞋与词俱
不及与。生且惧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却。至,则巫云方守灯
以待。见生面色萧然,亲以手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则各饮其半,不料袖中鸾
鞋为彼觉而搜之,生亦不能力拒,竟留宿焉。

  但生虽在云房,而一念遑遑,实属于凤。于是诈言早起就外,欲至凤所,意
彼尚寝,当约秋蟾为援,以情强之。谁知凤以宿妆起矣:云鬟半□,梦态迟迟,
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雾初回之杨柳;独倚窗栏,看喜鹊争巢而舞。

  见生,问曰:「举家尚在梦中,兄何起之早耶?」

  生曰:「孤帏清淡,冷气逼人,欲使安枕,难矣。」

  凤亦凄然无语。少顷,几上小瓶插红梅一枝,凤竟往添水,若不礼生者。


  生从后抚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独不念人断肠乎?」

  凤曰:「人自肠断,于我何与?」

  生作意又问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谢,不识曾赐览否?」

  凤亦作意答曰:「虽有华章,但意思深长,语多不解,今亦置矣。」

  生曰:「卿既不屑一观,当掷下还。」

  凤笑曰:「恐还则又送人也。」

  生曰:「身萍浮梗,见弃于人久矣,尚有谁送?」

  凤曰:「新姨每每致爱,何谓无人?」

  生曰:「果有之,但十巫云不足以易一卿耳。」

  凤又曰:「得陇望蜀,兄何不知足耶。」

  生曰:「噫!卿犹不谅,无怪其视我恝然也。盖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
以灵台一点,惟卿是图,刺骨穿心,不能少释,予岂分情博爱者比哉。」

  凤见生言词恳切,颇亦感动,睨视生移时。而秋蟾报:「夫人呼凤问事。」

  即与偕去。生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赋五言律云:「话别幽窗下,
情深思亦深。佳期凭素枕,乡梦恋重衾。自信人如玉,何妨钗与金。莫怜空凤侣,
还拟再论心。」

  鸾自通生后,忌春英眼,每降节下之,欲得其欢心。一日,英持玉丁香侍妆,
失手堕地,竟损一角。鸾收匿而不问。

  英因德鸾,乃扣启曰:「侍奉闺帏,久蒙恩育,倘有所使,当竭力以图报。」

  鸾曰:「我无他,惟汝玉一节,两难周旋耳。」

  英曰:「夫人性宽,即在所略,则下此俱不足畏。况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
何自生嫌疑?」

  鸾曰:「汝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见乎?」

  英曰:「不难。」

  即与鸾同至生室,相见欣然。因以眼拨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
宵计矣。」

  生点首是之。正笑语间,忽索前鞋及词,已无觅矣。生遮以别言,鸾疑其执。
生不得已,遂以实告。鸾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虽喜得鸾,而以凤方之,则彼重于此多矣。是夜,因凤事未谐,郁郁不乐,
伏枕而眠,不赴鸾之约。鸾久候不至,意为巫云所邀,乃怨云夺己之爱,欲谋\
相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此,又不敢悻然自诀也。

  寝不能安,作《一丛花》词以写其意:「晓来密约小亭中,戚戚两情浓。良
宵挨尽心如痛,徒使我、望眼成空。红叶无凭,绿窗虚扃,何处觅飞鸿?欲眠犹
自倚熏笼,幽恨积眉峰。孤灯独守难成梦,凄凉了、一枕残红。不是缘悭,非干
薄幸,都为妒花风。」

  明早,鸾以此词命春英特送与生。生接览之,自悔无及,即同英入谢罪。过
太和堂,望见凤立丽春馆下,看金鱼戏水。

  生使英先回,竟趋赴凤。

  凤问秋蟾曰:「一雌前行,众雄随后,何相逼之甚耶?」

  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

  凤整容施礼,而生已当胸紧抱,曰:「今日乃入手耶!」

  凤怒曰:「兄何太狂!人见则彼此名损多矣!」

  生曰:「为卿死且不吝,何名之有?」

  凤因且拒且走,生恐伤彼力,寻亦放手,但随之而行,直至闺中。

  凤即坐而舒气,生蹲踞而前,曰:「子诚铁石人耶。自拜丰姿,即劳梦寐,
屡为吐露,不获垂怜,使我空池虚馆中,当月朗灯残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吊,
将欲思归,则香扇犹在目也,情柬犹未还也,何忍一旦自弃。及至姑留,又以热
心而对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万转,食减容消,若痴醉沉昏然者,无非卿使
之也。卿纵欲为彭娥德耀之行,何卿送人至此极乎!」言讫,不觉泪下。

  凤持生起,曰:「妾非草木,岂谓无情,方寸中被兄索乱久矣。然终不显然
就兄者,诚以私奔窃取,终非美满之福,只自招人议耳。况观兄之才学,必不久
卧池中者,故父母亦爱兄敬兄。苟或事遂牵红,则偕老终身,妾愿足矣。计不出
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谅之甚耶!」

  生曰:「卿言诚是,但世情易变,后会难期,能保其事之必谐乎?倘或天
不从人,则万斛相思,顿成一梦,必难复牵子襟以自诉矣,悔恨又当何如!」

  凤又曰:「汝我情缘,甚非易得。此身既许于君,死生随之,复肯流落他人
手哉!」


  即脱指上玉记事一枚、系青丝发一缕与生,曰:「兄当以结发为图,以苟合
为戒。」

  生袖中偶有鸳鸯荷包,亦与凤,曰:「情联意绊,百岁相思。」

  正话间,秋蟾驰至,颇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无证。兄姻缘得意,
妾亦有所托者。」

  即折髻上玉簪,以半与生,祝曰:「君情若坚」;以半与凤,祝曰:「姐志
若白。绿鬓与交,苍头无□。」

  生、凤笑而收之。

  生感凤意,口占《清夜》词一阙云:「兰房兮春晓,玉人起兮纤腰小。誓固
兮盟牢,黄河长兮泰山老。莺愁兮蝶困,绿阴阴兮红。密约兮虽都苦,沉梦兮难
醒。」

  凤亦以词答生,词名《点绛唇》。

  「默步庭阑,无端又被狂郎见。排莺狎燕,顿使酥胸颤。订说盟言,半怯桃
花面。情洽处,且休留恋,早中金屏箭。」

  生回间,鸾见,挽生手,同至寝所,恣行欢谑。枕席中所讲会者,千态万状,
虽巫云辈,远拜其下风矣。事阑,日已西向。鸾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
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又自接唇而饮。□□之情,实未有如鸾之极者也。是
夜,复留生。生颇倦,婉辞而出。鸾疑有他就,终不快于巫云。

  生自说盟之后,虽常会凤,或携手,或联肩,或笑狎赓歌,或花月下对膝以
话心事,无所不至,但语一及淫,则正色曰:「妾岂淫荡者耶?妾果淫荡,兄亦
何贵于妾!」

  每每不能相强而罢。

  一日,房前新荷盛开,谓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实而颗颗含香,真所
谓花之君子也。」

  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倾人矣。然当娇红嫩绿时不趁一赏,则秋风剥落,
虽欲见,得乎?」

  又一日,与生并坐,秋蟾忽持新蛾来,两尾相连,四翅绰约。

  因谓凤曰:「物类钟情,卿何固执?」凤掷蛾不语。

  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为一蛾不可得,虚生何为!」语虽感伤,而凤终坚
守。

  是夜归馆,适月朗风清,因作诗以自怨云:「相逢不若未相逢,赢得心牵意
亦忡。独立小栏凭往事,汪汪两泪泣西风。

  当初邂逅望成欢,今日谁知恩意难。镜里好花溪映月,不能入手即能看。

  佳期不偶惜芳年,设尽盟言也枉然。情重几回心欲裂,青灯夜雨梦魂颠。

  着意寻花花正酣,相思两字用心探。伤情无奈□惶处,一嗅余香死亦甘。」

  吟一句,嗟叹一声,不觉以闷郁之怀,感风露之气,二鼓就寝,寒热迭攻。
明旦,不能起。馆童言于夫人,夫人命求汤药以治之。然生素脱洒,今患此,心
益躁则病益剧,留连三五日,犹勿药也。

  巫云、娇鸾俱遣人问候,惟凤若不知者。正忆忖间,秋蟾在目,且持蜡丸一
枚奉生,曰:「凤姐多致意。」

  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当覆凤,如不弃盟,时来一顾,九泉无憾
矣。」蟾欲回,见几上所存诗稿,并拾以报凤。

  凤得凶信,又味诗词,情意飘荡,心甚忧之。傍晚,密与蟾亲往问其疾。见
生,执其手曰:「兄达人,何不幸罹此?」

  生曰:「一卧难起,自谓不得复睹芳容,此亦孽缘所羁,不自悔也。但夙愿
未酬,使我饮恨泉下,卿亦独能恝然乎?」

  语未终,泪随言下。凤亦带泪谓生曰:「妾身不毁,则良会可期,兄宜自爱。」

  亲出红帕,与生拭泪。见生面冷,又自以面温之。

  临别时,依依不能舍。乃解绡金束腰与生,曰:「留此伴兄,胜妾亲在枕也。」
含泪而去,且顾且行。

  生虽未得通凤,然而脂香粉色,殆领会尽矣。况其意念□□,生亦感释,病
为之少瘥。生匿不闻,欲瞷凤再至。

  越日,果来。近床问曰:「两日颇快否?」

  生曰:「痴病恹恹,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万一复理巾栉,当索快于吾
卿,不识周旋之意何如耳。」

  凤欲宽生,乃曰:「恭喜后,惟兄是从。敢执前见以负罪耶?」生不胜喜,
病亦渐愈。

  初起,即往候凤。凤见生,喜爱过于平日,因谓生曰:「兄在患时,妾心胆
几裂,夜不解衣者数晚。忧兄之情,行止坐卧不释也。今幸无恙,绵远之期可卜
矣。」

  因出词以示生:「缘乖分薄,平地风波恶。得意人而疾作,两处一般耽搁。
书斋相问痛泪魂,孤衾拚与温存。忍别归来心戚,一线红泉偷滴。」

  右调《青玉案》生亦出词,乃谢凤者也,词名《南乡子》:「病起识红尘,
患难方知益故人。襕扣含娇轻解处,情真:一枕酥香分外亲。报德愧无因,惹我
相思恨转新。骨瘦不堪情事重,伤春,绿暗红稀再问津。」

  彼此看讫,情话绸缪。生不觉兴动,欲求凤会。凤不允,生曰:「卿言在耳,
今又背之,守信者当不如是也。」

  凤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当迷云溺雨之时,能保其情之不少纵乎!倘
有不虞,虽曰爱兄,实害兄矣。妾忍见耶?」

  生闻凤言,历历可听,亦不甚强之。

  又越两日,生意无聊,本欲会鸾一叙,然意重情坚,不觉足为心使,沉吟之
间,寂至凤室。以指击门,不应。生怒,排窗而入。凤方在围屏中拥炉背灯而浴,
见生至,娇羞无措,即吹灭灯。

生从黑中抱住,曰:「正欲情胜,何相拒耶?」

  又以手摸其乳,小巧莹柔,软温香腻,虽寒玉酥鸡豆肉,不足以喻其妙也。
因逼之就枕。

  凤度不可解,因诳生曰:「夙世姻缘,今夜必偿兄矣。所虑者,兄花柳多情
耳,万一抛人中道,使妾将何所归?必当对天证誓,然后就枕未晚也。」

  生以为然,乃曰:「此素愿耳,何难之有。」

  即舍凤自誓。凤徐理衣,诈呼:「秋蟾觅火!」

  竟从小门遁去。灯至,誓完,而凤已去久矣。

  生彷惶怅望,不能为情。秋蟾为生新愈,恐复激恙,因慰之曰:「凤姐裸裎
灯下,是以害羞,然心实未尝昧也。公子无欲速,则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
子,恐得罪凤姐,未敢也。不若游至新妙姨处一遣,何如?」

  及至,云已睡熟,不能进矣。急辞蟾投鸾,鸾尚未寝。

  见生闷闷不言,问之亦不答,鸾又促膝近生,曰:「对知心人不吐露心曲,
何也?」

  生难以实告,诈应之曰:「才梦见杨太真试浴,正戏狎间,为风竹所醒,不
得成欢。然而情状态度,犹隐隐在腔子中,所以恋恋不已若此也。」

  鸾曰:「果郁此乎?妾虽不及太真,情则一也,即当与兄同浴,以解此怀。」

  乃命春英具汤,设屏秉烛,各解其衣,挽手而浴。生虽负闷,然当此景,情
岂不动?即抱鸾于膝,欲求坐会。鸾亦任生所为。灯影中残妆弱态,香乳纤腰,
粉颈朱唇,双湾雪股,事事物物,无非快人意者。生于此时,不魂迷而魄扬也哉!
浴毕,即携手共枕,戏谑无所不至,而情事未可以言语形容也。

  生早起就外,思凤之念犹未释然。乃画美女试裕图,写诗于上,以道忿怨之
意:「灯前偷见一娇娥,试浴含羞脱绮罗。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啸凌波。
云迷弱质欢情杳,月暗残妆梦想多。旧日相思合愈渴,兰汤不共待如何。」

  生方掷笔,适凤使蟾候生起居,且曲为谢罪。生曰:「吾当面责之。」

  即持画而入。

  凤见生,掩口笑曰:「苟非遁去,几入虎喙。」

  生亦笑曰:「狗盗之谋,何足为幸。」因出所题与观。

  凤曰:「高才妙味,具见之矣。但今虽迷暗,岂无虚朗之日乎?」

  生曰:「卿之操志,心领已深,第中热苦难忍耳。譬之于酒,醇醪在手,何
忍弗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于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
之者也。苟为不然,至愚且负甚矣,人将不重嗤之那!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
娇,而仆又非愚而负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缘木之行,徒作其
人也哉!」

  凤曰:「妾非忍心,虑在远耳。兄知酒矣,独不知一泼不能收耶?兄知花矣,
独不知一开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幸者流,妾实念及于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则合
卺时将何以为质耶?是以今日之守,亦为兄守耳,兄何不谅之甚。」

  生曰:「是则是矣,吾恐媒妁未偕,归期在迩,一会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卺
之可望乎!」

  生言愈恳,凤不能当,即抱生于怀内,曰:「兄何钟情之极!」

  生亦捧凤面,曰:「向使病骨不起,则国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温存款曲之
情今将与卿永绝矣,此情安能不钟也。」

  凤又顿足起,曰:「芳盟在迩,岂敢昧心。万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不忍
怜香惜粉以负兄也。兄何出此言哉。」

  生不得已,乃难凤曰:「适呈拙题,敢请一和。以刻香半寸为则。香至诗成,
永甘卿议。不然,虽翅于天,鳞与渊,亦将与子随之。心肯灰冷耶?」

  生料凤虽聪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无劳思索。

  「夜静人阑浴素娥,曲凭深处解香罗。偷看舞燕冲红雨,戏逐轻鸳起绿波。
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讲情多。红泉一点应难与,无奈东君欲速何。」

  香未至而诗先就,生亦无如之何,乃仰天叹曰:「大丈夫死只死矣,何向儿
女子口中取气耶!」

  即拂袖而出。生虽不得志,然亦直凤之言,高凤之节,未尝不私自叹赏,而
爱慕之心益加切矣。自是,生久居鸾处,将及旬余,绝不与凤一面。巫云间或会
焉。凤则常使人问候,殆无虚日。时四月二十三,夫人度辰,召宴亲戚于忠烈堂,
生亦在焉。内则巫云辈五六人,外则叔侄辈六七人,垂帘为蔽。

  优乐尽歌舞之美,水陆极龙凤之珍。聒耳充目,无非富丽者也。内有褚晴岩
者,夫人侄也,亦事举子业,与生话甚投,因对弈赌酒。生棋虽优,然心眼常在
帘内,连负三局,罚酒六大杯。凤恐致醉,密使小鬟视生。罢弈,生方收局,褚
复逼生投壶。手虽把箭,而心愈属凤,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渐醉矣。

  凤见生扬言,恐失礼于人,急检王所合干葛丸,贻生嚼之。三咽后,清爽如
故。生得不及乱者,凤之力也。席罢,夫人先寝,事托巫云为理。

  家人俱散,时近二更,生知无碍,即直造凤所。凤方坐床脱绣,见生至,且
惊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

  生曰:「被斥之人,无颜求见。今蒙不醉之德,故来谢耳。」

  凤曰:「果非妾,兄将不胜甚矣。」

  生移身近凤,曰:「曲薛所酿,不过醉面,至于情意所绊,安能醉心。仆因
卿,醉心甚矣,顾乃吝不一醒,何耶?」

  凤曰:「兄果执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则秋蟾,爱婢也,亦颇俊艳,荐以代
妾,何如?」

  生曰:「卿误矣。燕石满囊,不若粒玉之能宝;骀蹄盈厩,何如一骥之可良。
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日荐代如蟾者,虽得不死于卿之前,凄凄孑孑,如穷鳞
毙翼之所归。意在卿也,岂爱婢哉!」

  凤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进曰:「天下有强奴悍寇,始虽甚恶之,及其
输情纳款,匍匐所哀之时,未尝不屈法怜宥。然则仆之于卿,亦可谓输款甚矣,
而卿竟不少怜,岂奴寇之不若乎?」

  凤见生言恳恳,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爱?但姑待明夜可也。」

  生兴正发,即抱住,曰:「仆肠颇短,不能优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况于
子。」

  乃力推仆枕。凤亦不敢相却,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鸯鸯枕
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哪管云鬟之撩乱。生爱凤娇,带
笑徐徐;凤怜生病,含羞怯怯。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
难禁他娇声聒耳。

  从今快梦想之怀,自是偿姻缘之债矣。是夜,生为情欲所迷,将五鼓才睡。
当旭日红窗,而生凤犹交颈自若。秋蟾恐惧人来,乃揭幔低声曰:「阳台梦尚未
醒耶?」

  生、凤乃惊觉,整衣而起。凤急饰妆,娇姿愈艳。

  生在旁大喜狂溢,乃缀《乐春风》一词以庆之:「锦褥香栖,幽闺春锁。几
番神思蓬瀛,今得身游梦所。风流何处值钱多。兰蕙舒芬芳,桃榴破颗。娇羞袅
娜,情重处,玉堂金谷皆左。才识得,一刻千金价果。」

  凤观毕,曰:「妾之蒲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诚以终身付之也。若
曰暮暮朝朝,甚非所愿。惟兄惊之,则万幸矣。」

  亦口缀前词以复焉:「鸾镜才圆,鹊桥初渡。暗思昨夜风光,羞展轻莲小步。
杏花天外玉人酡,难禁眉攒,又何妨鬓□。情谐意固,管什么,褪粉残红无数。
须常记,一刻千金价果。」

  是夜,娇鸾席散,欲得生一罄酒兴,乃自往邀生,至则野渡无人,几窗寂寂
而已。因忿生不先会己而赴巫云,不知生在凤处也。于是欲决意谋云,而未得其
便。一日,会台州人归,以军功报夫人。

  鸾乃重贿使,诈传王命:「早暮衙内凄凉,可送新姨作伴。」

  使者得贿,果如计语夫人。夫人亦怜王在外,信而从之,即使云去。云患涉
险,又以生故,不欲行。

  正踌躇间,生忽趋至,云曰:「何来?」

  生曰:「闻卿被召,时决有无。」

  云曰:「诚然。」

  生曰:「去则去矣,仆将何依?」

  云曰:「一自情投,即坚仰托,正宜永好,常沐春阳,奈事不如人,顿令隔
别,虽曰后会有日,而一脉心情,不得与鸾、凤辈驰骋矣。」

  生曰:「事已至此,为之奈何!」乃相与执手嘘唏。

  而夫人以明当吉日,又使小鬟促云整妆。生夜即留宿云所,眷恋不可悉记。

  早起,凤持纱衣一套,桂饼、梅丸各二封以赆。云因谓生曰:「凤姐与我自
从奉接闺帏,情同己出,况以公子之故,敢负斯心。汝百岁良姻,此行可力任矣,
善自绸缪,毋生嫌隙。但不知他日待我何如事!」

  言讫泪下。凤与生亦大恸。

  正惜别间,报:「夫人来送。」

  生即致意而出矣。然自巫云去后,夫人以凤无所托,命鸾与俱,家事代云分
理,是以人之出入、门之启闭,亲为防闲。鸾欲独任生情,今反两不得便,心窃
悔焉。

  生亦怏怏失意,且遭连雨,益难为情。是夜,优枕不安,漫成诗词各一首:
「熟梅小雨故连宵,旅馆愁来不待招。笔砚病余功课少,家乡去外梦魂遥。檐声
逼枕添惆怅,灯影怜人伴寂寥。新绿满园虽可意,久虚寻赏任风摇。」

  《香柳娘调》:「对孤灯悄然,对孤灯悄然,夜阑人倦,雨声滴破相思怨。
这情绪可怜,这情绪可怜,展转不成眠,懒把罗衾恋。想伊儿妙年,想伊儿妙年,
肠断心灰,务谐姻眷。」

  不料夫人劳役太过,忽卧一疾,不能起。凤方侍汤药,而鸾密使春英报生。
生乃以侄礼问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风景入目顿别。」
不意鸾突在后,相见各喜。

  鸾促而行,生逡巡不敢进。鸾曰:「老母伏床,余皆无虑,兄宜宽心。」

  同行间,宛然凤寝旧路。至则二闺紧贴,仅间一壁耳。

  坐谓生曰:「向夜自走候兄,竟成不偶,何也?」

  生曰:「想缘醉梦中,知罪,知罪!」

  又曰:「那人去后,颇劳兄念耶?」

  生曰:「相思情爱,何人无之?苟为不然,薄幸甚矣,卿亦何取于仆?」

  鸾不能对,乃出饼果,与生并体而食。

  正细话间,报:「凤姐请议药方。」

  生即告出。鸾曰:「暮夜无知,愿兄着意。」

  生曰:「中门锁钥,谁则任之?」

  鸾曰:「自有处。」

  生及昏时,潜入太和堂,正欲扣门,鸾已先嘱英候矣。至,谓鸾曰:「今何
能此?」

  答曰:「才与凤约,每夜轮伴老母,庶可节劳。幸吾妹如议,妾可常常而见,
兄可源源而来,妾之为兄,无不尽意如此。」

  生不暇备谈,即与就枕。时方清和,狂荡甚过,千态万状,不能悉明。

  乃以足枕生股,手抚生腮,曰:「观君丰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
恨相见之晚。」

  生曰:「但得此身在,永远可期,何晚之有?」语毕,鸾体颇倦,竟熟睡。
生忆春英在近,不无动情者,乃轻舍鸾,索欢于英。

  英曰:「鸾姐性酸,不敢仰就。」

  生曰:「向无子,焉有今日?纵知,且不较,况在梦乎。」

  英感生情,即如命。交会间亦甚有趣。生虽战后,而眷恋新人,愈发豪兴。
且其牡丹一朵,肥净、莹腻、窄浅,样是骇人,貌固不及诸美,而此实为最胜者
也。生留连不忍去,英促之,复就鸾所。鸾亦瞑目不觉。东方白矣。

  临行时,鸾又约曰:「后夜莫推佳会。」

  生至园亭,默忖「轮伴」之言,思欲与凤一款。及晚,密启中门,私趋内室。
但见二闺杳然无人。生乃独卧凤床,垂帏自蔽。候至更余,凤来,起幔见生,半
惊半笑。

  生亦笑曰:「待卿久矣。」

  凤曰:「正欲见兄,决一大事。」

  生曰:「何以教我?」

  凤曰:「一自见兄,情颇难制,说盟不已,又辱私奔,虽其反己怀惭,而事
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来老母染病,俗言『喜可破灾』,求婚者日无停议。妾
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列也,计将安图?」

  生曰:「托迹门来,即承二大人俯爱,正愧一无所报,而可以此情闻乎?卿
固慧人,若以己谋己,则势便而机投,倘谐所言,勉当恪遵,虽死不避。」

  凤低首蹙容,半晌不语,乃谓生曰:「此事若图之老母,鸾姐在侍,必难允
谐。为今之计,兄急索尊翁一书、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
又力赞,事想八九矣。苟得父命,纵母有别议,而妾可执以为词,岂不万全也哉?」

  生喜曰:「此良策也,明当东归,一如卿议。」

  凤因命蟾备酒,自捧觞,谓生曰:「此酌一则饯别,二则永诀。盖妾之一身
既寄兄手,万一天不从人,妾宁碎玉而沉珠,决不忍抱琵琶过别船也。此行勉旃,
不可草草。纵老父未许,老母他从,亦当再来一会,莫使万种恩情竟成疏逖,则
妾死无憾矣!」

  言毕,悲咽不胜,泪下如雨。

  生亦愀然泣泪,唯唯承命。是夜虽与凤并头交股,奈欢心为离思所拘,未及
构情而鸡已唱矣。凤乃枕上成绝句二首以送生:「比翼初分肠断猿,离愁欲语复
吞言,相思好似湖头水,一路随君到故园。送别余情分外浓,行行独泛酒旗风。
明朝此际凄凉处,凤枕鸾衾半截空。」

  生即辞凤,入谢夫人。娇鸾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书远召,
故不敢违。多致意鸾姐,事完,当复来谒也。」

  鸾度不可留,乃送细果二盒、巾绢十衣为赆行之敬。

  生抵家,备以王爱留之情、凤永谐之意,曲道于父。父不胜喜曰:「此吾责
也。」

  即为书及白金百两、彩缎二端、金钗环各二事,遣人往台求婚。

  王得书,谓巫云曰:「吴兵部家求凤姐亲,汝为何如?」

  云曰:「簪缨世冑,才茂学优,何不可之有?」

  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启耳。今当乘其来求索,以为赘,则吾
老亦有托矣。至于花烛之事,且待贼平荣归,亲自校点也。」

  因以聘礼送归夫人,答书许焉。人还,生大喜如醉,因作《西江月》以自庆
:「久待西厢明月,今方愿遂□乔。已知鸾凤下湘潇,何用信传青鸟。晓苑飞花
有主,春田蕴玉成瑶。云桥再渡乐良宵,正是□娥年少。」

  生欲再往复凤,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礼留连,今初聘结,不宜轻数,姑俟
有便而往可也。」

  生郁郁不敢违。居家两月,人事、书史俱不介意,参前、侍侧,一凤之外无
余思也。

  不意巫云自别生后,朝暮思忆,食减容消,成一郁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
愈。

  临终时,进小鬟谓曰:「吾病已属膏肓,势在难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
之。今亦不足言,但前有鞋词,有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持归,万福公子:
我不能再见矣,当与凤姐永好耳。」

  言讫大悲,目亦寻闭。鬟急呼叫,竟无济。王乃从厚葬殓,募僧追荐,举柩
寄安国寺中。虽甚痛悼,亦无如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后,病患日减。一日,时当七夕,乞巧于庭。二娇以夫人新
食,筵极丰洁,又使英、蟾辈歌诗侑觞,而夫人终若不豫。

  娇鸾请之,因答曰:「凤事告吉,可谓得人,吾无忧矣。但汝父监军,未乞
骸骨,汝年方壮,孤节难终,怀抱间所未释然者,犹坐此耳。汝自成欢,毋吾以
也。」

  是夜,皆不乐而罢。

  二娇回房,鸾独长叹不卧。英私问曰:「娘子彷徨,得非忆吴公子乎?」

  鸾不答,但首点之。英曰:「何不招之使来,徒自苦耶!」

  鸾曰:「招之使来,置凤何地?」

  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所难者弟兄。今娘子与凤姐一脉所存,何不成以
恩义,结以腹心,彼此忘怀共事也?」

  鸾曰:「然日登凤凰之台,时处潇湘之馆,岂不快哉;顾乃各立门墙,自生
成隙,此夺彼进,时忧明虑,不亦愚耶!」

  鸾又曰:「汝言唯良,开我蒙蔽多矣。」

  即相与诣凤,曰:「我汝骨肉,犹花两枝,本则一也。倘不见别,当以一言
相告。」

  凤曰:「遵命。」

  鸾曰:「予与吴生有不韪之爱,自拟终身以之。不料六礼先成,予亦窃幸。
但今一去三月,颇烦念情,欲招之,则于妹有碍,欲舍之,则于心不忍。两可之
间,敢持以质也。」

  凤怃然曰:「不敢请耳,筹之熟矣。予之得配吴君,论私恩,姐当为先,执
公议,妹忝为正。心欲相较,则分薄而势争。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贻
父母之忧,下可全姊妹之爱,不出户庭,不烦媒伐,而人伦之至,乐自在矣。但
愿义笃情坚,益隆旧好,大小不较,无怀二心。妹之所望于姐者此耳,何必郁郁
拘拘于形迹间哉!」

  鸾曰:「妹果成我,我复何忧。」即为书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及门,夫人待之,礼加于昔。出就池馆,有感风景依然,
谩成一律云:「园亭复得启窗扉,案积凝尘手怕挥。池净萍开鱼自跃,梁空泥落
燕初归。深知一遇生难再,况是三奇世所稀。景色依然情事重,栏杆倚遍夕阳微。」

  是夜,二娇度生必至,设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谒。鸾迎,谓曰:「新女婿
来矣。」

  生答曰:「旧相知耳。」相笑而坐。

  语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爱之间,人所难处也。二卿秉义,娥、
英不得专美矣。」

  然亦自惭曰:「而僭获奇逢,谨当毋倦盟心,少酬知己,二卿其尚鉴之。」
鸾、凤皆唯唯。

  酒罢,生欲就凤。凤辞曰:「凡事让长,妾不敢先。」

  生倾鸾,鸾又曰:「奉礼新人,义不可僭。」

  相逊者久之。生不能主,乃曰:「鸾娘不妒,凤卿不私,既在兼成,尤当兼
爱。」

  即以一手挽鸾颈,一手拍凤肩,同入罗帏中。二娇虽欲自制,亦挫于生兴之
豪而止。于是枕长枕,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盘蛇,屈贴如比翼,彼此行春,
往来递爱,殆不知生之为生、鸾凤之为鸾凤也。

  一日,新雨初收,凉风微动。生觉寂困,乃趋凤闺。凤方昼卧一榻,生欲乱
之,才起裙,不料鸾至。

  鸾即低声抚生曰:「兄欲何为?」

  生曰:「刻心人阻我高兴。」

乃舍凤狎鸾,推倒于榻头,取双莲置之两臂,立而猎之。兴趣不能状,
情逸声娇,凤竟惊觉。生复逼体私凤,力拒不从。

  正持案间,鸾曰:「凤妹独作清客耶?」

  乃助生开裈裈,纵情大战。

  事毕,鸾指生柄,曰:「斯何物也?尝能授人如是?」

  凤笑曰:「坚肉。」

  盖以生字「汝玉」也。生答曰:「非此不能补缝。」盖以「凤」

  字同音也。鸾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馆寂寥,命迁之太和堂侧,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娇所矣。
鸾约凤携觞往贺,至,则生谓曰:「胜会难逢,不可独乐,虽英、蟾亦宜侍坐。」

  二娇许之。酒至半,生令其取绯色,多得者为状头,余者听调。不料生果得
五绯,而凤仅得一。

  乃使英执壶,蟾反觞,而鸾侑食,凤则歌以劝生:「蛟起渊兮鸟出幽,红妆
侍兮绿蚁浮。人生佳会兮不常有,及早行乐兮为良谋古人有见兮能达,不甘利禄
兮优游。邀明月兮歌金缕,披清风兮醉玉楼。

  惟此二物兮何友,取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驹兮易过,任汝朱颜兮难留。百
年兮纵然能寿,其中兮几日无忧。

  所以偷闲兮及时买笑,赏心兮何惜缠头。殷勤把盏兮愿拚酩酊,岂可碌碌徒
效蜉蝣。」

  歌罢,鸾曰:「今赌拳,当便宜行事,何如?」

  生曰:「可。第无悔。」

  二娇欲难生,而胜算又为生得。秋蟾则在无算,生即抱蟾于怀,以手弄其乳
;命鸾进酒,与蟾同饮,一吸酒,则一接唇,戏谑无所不至。生因大醉,众美扶
挟而寝。

  一日,中秋后晚,鸾凤宴生于卧云轩之庭中。饮至二鼓,星月愈皎。

  生曰:「仆与卿等相与,乐则乐矣,未曾通宵。今夕颇良,不若再陈狼籍之
杯盘,检点将阑之兴趣,席地而坐,互韵而歌,倦则对月长憩,醒则洗觞更酌,
略分忘形,一乐可乎?」

  于是设重□,铺绣褥,用矮几置菜果,罗坐其上。时凤履青金点翠鞋,生爱
其纤巧俊约,则捧上膝头,把玩不忍释;又脱以盛杯流饮,笑傲戏乐,人间之所
无。生兴不能遏,欲求凤会。

  凤曰:「清光皓色中,何可为此?」

  生曰:「广寒求此不能得,岂相妒耶。」

  即与凤交于褥间。事阑,英添香,蟾斟酒,鸾自起而庆生。

  生曰:「姑待见渎后同饮,何如?」

  遂亦狎鸾,鸾亦不避。生因得大舒醉兴。然患其惠之不均也,欲次及英。英
当生娇相接时,情已飘荡,此则任生所行,无甚难色。

  蟾度势必临已,先匿其迹。生方舍英觅蟾,已不在矣。

  生曰:「金汤且克,何惧蕞绵。」

  乃遍索之,得于槐阴中之芙蓉架边,因笑曰:「子固苦我,今能翅耶?」

  不暇枕席,即与押戏。生兴固高,而酒又为助,蟾不能胜,正昏迷间,鸾、
凤、春英皆至,遂止之。生夜大醉,诸美亦被酒回房,时漏五下矣。

  自后朝出暮入,习以为常。一凤一鸾,更相为伴。或投壶花下,或弹棋竹间,
或携手联赓,或连袂对酌,生之一身,日在脂粉绮罗中优游,而他不暇顾矣。

  因作《芳闺十胜》以自赏:

  云鬟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金风带斜安。玉容得汝多妆点,秀媚如云若可餐。
鸦色腻,雀光寒,风流偏胜枕边看。

  雪股娟娟白雪绛裙笼,无限风情屈曲中。晓睡起来娇怯力,和身款款倚帘
栊。水骨嫩,玉山隆,鸳鸯衾里挽春风。

  凤眼波水溶溶一点清,看花玩月特分明。嫣然一段撩人处,酒后朦胧梦思盈。
梢带媚,角传情,相思几处泪痕生。

  蛾眉淡月弯弯浅效颦,含情不尽亦精神。低头想是思张敞,一抹罗纹巧簇
春。山样翠,柳般新,菱花镜里净无尘。

  金莲龙金点翠凤为头,衬出莲花双玉钓。尖小自怜行步怯,秋千裙里任风流。
穿芳径,上小楼,浅尘窄印任人愁。

  玉笋春葱玉削美森森,袖拥香罗粉护深。笑□花枝能索巧,更怜留别解牵襟。
机中字,弦上音,纤纤红用漫传心。

  柳腰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学得时妆宫样细,不禁袅娜带围宽。
低舞月,紧垂环,几回云雨梦中攀。

  酥乳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酝琼醪。等闲不许春风见,玉扣红绡束自牢。
温比玉,腻如膏,醉来入手兴偏豪。

  粉颈霜肌不染色融圆,雅媚多生蟾鬓边,钩挽不妨香粉褪,倦来常得枕相怜。
娇滴滴,嫩娟娟,每劳引望怅佳缘。

  朱唇胭脂染就丽红妆,半启犹含茉莉芳。一种香甜谁识得,殷勤帐里付情郎。
桃含颗,榴破房,衔杯霞影入瑶觞。

  是月,台贼得平,且靖溪峒堡塞百余处。王以功领封敕归。

  至家月余,欲与生、凤完礼,不料奔走宴贺之事甚劳,箭疮顿发,流血数升
而死。遗命嫁鸾,夫人则托生终养。

  凤闻云死,固自痛惜,今又遭丧,哀毁愈切,绝不许生一会,虽见,亦不戏
一语。生重其孝,不敢相夺,时在太和堂纳闷。

  不意小鬟自内出,见生,唱礼后即垂泪曰:「新姨自公子而亡,公子不为新
姨面戚,何耶?」

  生曰:「子不知耳。自去经年,指望再续旧好。今忽闻变,泪从心饮,苦自
神知,欲求一面,无由可行,纵死以俟,戚亦难以尽我矣。」

  鬟怃然曰:「公子情义如此,无怪吾姨之死犹恋恋也。」

  生急问曰:「曾有言否?」

  鬟曰:「余无嘱,惟愿与凤姐永好耳。且寄红鞋一只、书一柬,不知何意。」

  生急索之,鬟曰:「在我奁中,容即奉也。」生曰:「随取何如?」

  鬟曰:「可。」

  乃相与至巫云旧房。但见床几依然,箱厨积垢;及视鞋词,事迹如昨,怀人
忆古,不觉凄然。生乃流涕大恸,鬟亦对泣。

  生徐拭泪,抚鬟曰:「我无云姨,亦不能至此。今日不料寸报毫无,竟成永
别。云姨不可见矣,见汝犹见云姨也,敢欲与子重缔新欢,少偿旧恨,阴灵有见,
谅在喜全。」

  即欲求速,鬟曰:「主母果有意,但文鸳不足以托彩凤耳。」

  生曰:「固情夺分,何伤,何伤。」

  鬟曰:「纵无伤,亦与二姐有碍。」

  生曰:「英、蟾且命自荐,何碍于子?」鬟笑而不答。生即挟至床中,为彼
脱衣解带。相狎时,甚能承受,勇于秋蟾过多。

  生笑问曰:「原红已落谁手?」

  鬟应声曰:「昔时为老主所得。」

  生曰:「惜哉!娇海棠何忍枯藤缠耶!」

  鬟亦笑曰:「枯藤朽矣,海棠又傍乔木矣。祸福难凭,世情固不测如此。」

  生因伤感,不得尽兴而起。书馆茕茕,乃作挽云诗一章:「忆别依依出画栏,
谁知复见此生难。湘湖月缺波痕冷,巫峡云消山色寒。绣架寂寥针线断,妆奁零
落粉脂干。灯残酒醒猿啼绝,空向西窗泪眼漫。」

  是夜,宿于鬟处,鸾凤寂不知也。

  三七后,生因告归,报父,欲举奠祭之礼。岂期娇叔士彪者,素流荡险恶,
溺情花酒中,家殖始与王同,因此败落。王每讽诲,则以为轻己也,心甚衔之。
王亡,举一子求嗣,欲利所有。夫人虑其不诚,不许,且以有婚辞。彪怒,乃
诬生因奸谋命,竟鸣于官。官得士彪私,将产业一半与彪,以半与夫人赡老,
断生在逃不究,二娇则令改嫁。生闻,奈公案已成,竟不能白。士彪大喜,以娇
为他妇,则许聘缔。

  鸾谓凤曰:「萧墙起变,骨肉相残,大事去矣!将若之何?」

  凤勃然曰:「难测者外来之变,能定者吾心之天。今虽挫拂间关,正明义之
秋,见节之日也。妹当与姐协力同心,坚盟守礼,万一恶叔悔悟而改,贪官罢黜
以行,则卧云之会,终为可期。苟或不能,有死而已。」

  鸾曰:「妹有此志,我亦窃效微末,虽不能为贞节人,免使呼为淫劣妇足矣。」

  言论之间,悲惨特甚,乃相与大泣。

  自是,朝暮依依,唯生是念。而生在家,亦惟鸾、凤是图,奈断案之后,士
彪严为关防,虽苍头孺子,不许私出入,恐与生有所约也。将及年余,竟不能通
一纸。生欲抱义与逞,生父又力阻之,是以两相耽搁。二娇居处怨慕,所自排者,
惟形之于诗词耳。有《四景闺怨》,录于后:

  寂寂香闺昼掩门,飞花啼鸟两销魂。眉峰愁重应难尽,事到伤心谁与论!

  蔷薇一架雨初收,欲候归舟频上楼。无奈梁间双燕子,对人何事语绸缪?

  晓来强自试新妆,倦整金莲看海棠。不是幽人多懊恼,可怜辜负好春光。

  开遍棠梨倚遍栏,无端瘦得带围宽。花前赋就相思句,留与归来仔细看。

  窗下新裁白苎衣,等闲红瘦绿成肥。游人不是迷歌舞,飞尽杨花尚未归。

  风定帘垂日正迟,篆烟袅袅午眠时。簟凉好梦谁惊觉,小院新蝉噪柳枝。

  幽栏新笋渐成竿,独对南熏忆旧欢。露却酥胸香粉湿,倩谁与我掩齐纨?

  惭愧红颜果薄缘,风流让与井头莲。兰汤自解丁香浴,怯怯娇姿不似前。

  小庭梧叶乍惊风,立尽清阴盼落鸿。自信别来多寂寞,一缄犹胜未相逢。

  好事蹉跎一梦如,应知今日悔当初。芭蕉绿满芙蕖放,十约佳期九度虚。

  览镜消容为念君,恩情何忍等秋云。黄花不似愁人瘦,人比黄花瘦几分。

  南楼待月负良宵,枫冷江空去路遥。无限凄凉蛩话彻,孤灯明灭泪痕消。

  老干舒香已报春,不禁情动两眉颦。金尊未举心先醉,惟有梅花是敌人。

  挑尽残灯拨尽灰,芙蓉帐冷共谁偎?孤愁一段无凭着,斜倚熏笼梦几回。

  芳心一点玉壶冰,谁肯轻捐万斛情。携手何时重赏雪,卧云轩下话平生。

  鸾见诗,谓凤曰:「妹有是心,予独无情乎?然诗妙矣,吾不能和,当以曲
赓之。」亦成《四景题情》一套于下:

  降都春情浓乍别,为多才,寸心千里萦结。暗想当初,背地香偷曾玉窃。如
今惹下相思孽,倒不如无情安贴。

  满怀愁绪,几能够对他分说?出队子兰芽长茁,又见春光早漏泄。莺莺燕燕
飞成列。

  凝眸都是伤春物,娇滴棠梨,何心去折!

  集贤宾花飞碎玉飘香屑,凭栏目断天涯。猛听黄鹂声弄舌,唤起我离愁切切。
狠心薄劣,闪得我罗裙宽折。

  无聊也,自且把珠帘半揭。

  黄莺儿枝头梅乍结,困人天,微雨歇。南熏独对枉自嗟,冰弦懒拨,香泉懒
啜。端为恩情一旦撇。心哽咽,泪湿纱衫,相看都是血。玉胞抱肚情乖爱夺,盼
佳期,顿成永绝。空堪羡,并蒂荷花。怎支吾,暮蝉声迭。兰汤浴罢鬓云斜,倩
谁将我襕腰脱!

  山坡羊满地舞旋红叶,欲待题诗难写。近日临妆,不觉娇姿怯。亲瓜葛,梦
与同欢悦。又被西风忽动檐头铁,顷刻惊开原各别。闷也,拍瑶台灯灭。怨也,
掷菱花拚碎跌。

  五供养西厢待月,挨几个黄昏时节。相思滋味逐头断,秋来更彻。是谁家砧
杵声频,捣得我忧心欲裂。芳盟尽属空,好事翻成拙。楚岫云遮,高唐梦蝶。

  忒忒令绣闺寒侵,把兽炉慢。叹蓝关,人阻截。几番间揉碎梅花,揉碎梅花,
惜孤衾,香自洁。怕寒鸦,啼渐越。

  侥侥令愁结板桥霜,梦冷茅檐雪。书翠流红事已赊。甚时得破镜圆,断簪接。

  尾声相思担重苦难车,拚与他珠沉玉缺。你不见程姬,贞且烈。

  是岁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间讹言朝廷拘刮童女,一时嫁娶殆尽。有赵应京者,
新荫万户官也,家极富,性落魄不羁,好鹰犬博弈,素慕娇名,碍生,不能启齿。
今闻讹言,乃以金五百,夜贿士彪,欲求娶凤。彪性贪,竟许之,且使老婢告夫
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参商。每念寡妇孤儿,不忍一见。不若另觅东床,别联
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归,不亦可乎。况吴生官断,义难复全,彼必重婚,
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对。

  凤即应曰:「噫!是何言欤!吾叔利人之有,不义;割人之爱,不仁;既许
而又背之,不信。吾与吴生,父母主盟,媒妁议礼,情义所在,人皆知之。今欲
悔约而谋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岂妇人从一之心?拜复吾叔:吾头可断,
吾身决不可辱也。」

  婢以此言达彪。彪知不可强,乃嘱赵子曰:「凤姐情义不屈,计取为宜。择
一吉辰,尔多带从仆,以亲迎为名,从则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势逼之,继以
温言诱之,娇年幼质,必有所动,当不久负执迷也。」

  应京大喜,候日举行,不料为老仆抱其不平,竟走报风。凤私度曰:「老贼
所为,险恶无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亦莫如之何也,已矣!」

  将欲自尽,乃作书遗生曰:「难妾王娇凤敛衽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爱下
:始而说盟,君心既已属之妾;既而成礼。妾心亦已属之君。正议鱼水百年,不
料风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诗适动幽思,一景一
情,无非役吾神、扰吾梦者也。然犹早暮依依,不即为兄轻生者,盖冀彼有所悔
耳。既悔,则乐昌复合、延平再还,隐忍之罪,不犹可赎也哉。岂意怙恶不悛,
变中生变,移花于别种,割我良缘;辍玉于他田,断兄雅爱。当此时也,欲拚一
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苟全,痛妾名之已辱。故与其丧节以捐名,不若死者之
为愈与?其徒死而不足以偿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万一得见之为尤愈乎?
生不可,死不可,进退两难,会离莫测,虽微躯弱质不足以伴贤哲者心,而断玉
联金,尚犹在目也。兄忍蔑视而不为之痛耶?情□缕缕,笔难遍传,聊上一缄,
敢求来会,则妾死生有所诀矣。敢书,敢书。」

  生得书骇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显然自进,乃匿于昔日浣衣之老妪家,持
金为礼,使得通焉。挨至鼓余,二娇乃遣春英辈密开小门,放生私入。相见时,
各各大恸,但不出声。

  凤因谓生曰:「愚姊妹幸与兄遇,恩爱已非一朝,准拟长松可依,朱弦得托,
三生偕老,家室优游。讵意门墙起变,半路相抛,使海义山情,冰消瓦解。故今
请兄至者,非他意也,将欲与兄一面,少释终天,必不忍冒耻辱身,甘作因风之
柳絮,顺水之桃花。兄自此后,亦当善自珍养,候事少息,与吾姐伉俪百年,实
妾至愿,万毋为妾以伤贵重也。」

  言讫,悲咽不胜,泪痕如线。生含泪曰:「好事多磨,佳期难偶,自古然者。
今之所值,想亦仆命所该,何忍反累。」

  凤又谓鸾曰:「老贼属意在我,势不惧生,我死则无事矣。」

  生曰:「无累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哉,必当出力与之较焉。」

  正彼此论间,春英谓生、凤曰:「天下事,权则通,泥则病。一时奋激,徒
作沟渠,于事何益?不若默忍潜为,再图欢庆。」

  生怃然曰:「计得矣。昔相如窃文君以亡,辜生挟瑜娘而走,古人于事之难
处者,有逃而已。今当买舟湖下,与凤姐乘月东归,僻径潜踪,待时舒志,彼求
不得,纵有恶谋诡计,将何施哉!苟便可乘,续谋兼并,犹未晚也。」

  众美皆曰:「善。」

  于是托邻妪周旋,略检妆资,与娇鸾掩泪而别。舟行时,鼓已三矣。

  途中无聊,有联句《古风》一首云。生为首倡,凤次之焉。

  「露气侵衣月在河,吁嗟好事反成磨。世间只有相思苦,偏我相思苦更多。
今夜兰房灯火绝,大声唱别愁千结,归心一似恋帆风,迭迭重重急且咽。水静天
空云惨凄,人离家远梦魂迷。依稀重缔生前愿,往事伤心怕再提。怕提往事姑拥
膝,夹岸苹芦秋瑟瑟。一篙撑出波涛中,免使鲸鲲受尘□。悠悠世态古道残,人
心尤险行路难。孤根此去托肥土,笑杀王郎成画虎。」

  越日至湖,觅居凤凰山中,隐僻深幽,虽生父不觉也。

  士彪以娇凤之变自激而成,然势不能救,徒悔而已。鸾虽与谋,亦困于孤
立之苦,风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胜记。聊录数章,为好事者一览。

  春愁睡起不胜悲,往事颠危谁与持?魂逐游蜂身似借,肠牵飞絮意如痴。泪
痕隐血心从落,脸气生香手自支。几度更深眠未稳,伴人惟有漏迟迟。

  别时记得共芳尊,今日犹余万种恩。绣妒鸳鸯闲白昼,书空鱼雁盼黄昏。一
番对月一成梦,几度临风几断魂。挑尽残灯凄切处,薄衾香冷倩谁温!

  晓妆台下思重重,懊叹何时笑语同?情傍游丝牵嫩绿,意随流水恋残红。当
年自恨春如锦,今日应知色是空。回首雕栏情况恶,闲愁千里付孤鸿。

  锦帐朝寒只爱眠,相思如水夜如年。新诗篾裂惭吟雪,旧事凄凉怕问天。
酒去愁萦心一寸,梦回神绕路三千。人情变幻难凭计,何处鸾胶续断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无奈深愁一样新。凤髻乱盘浑似懒,蛾眉淡扫不如人。梦
中得合非真乐,帐里无郎实是贫,起傍花阴强排遣,数声杜宇更伤神。

  凭栏无语怨东风,愁遇春归恨转浓。一枕凤鸾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环声细千般懒,脂粉容消万事慵。纸短话长题不尽,殷勤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处听啼莺,一似声声怨别轻。翠凤有情欹绿鬓,彩裙无力歹带红缨。
杨花未肯随风舞,葵萼还应向日倾。种种幽情羞自语,安排衾枕度初更。

  无端日日锁双蛾,缕缕愁来迭似波。空忆高情疑是梦,难禁积恨欲成魔。堪
嗟好事全终少,深憾佳期不偶多。拂鬓自怜还自叹,名花无主奈如何!

  是岁,伯颜以罪徙龙兴,乃复科举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机也,当不
可失。」即辞凤赴试,果领乡荐。及亲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别儿怯不花素喜生
才,竟选生为翰林承旨。

  生以未娶,奏闻朝庭,诏赐归娶。至家,贺者填门。

  生欲议日毕姻,凤谓曰:「人情处安乐,不可忘患难。向与我姐说盟,协意
事兄,今妾先举而背之,置我姐于何所?不若并妾送归,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
与愚姐妹花烛,庶不失吾父赘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顺,恶叔何辞!」

  生曰:「此论甚当。」即为书达鸾,兼送凤回。

  夫人、娇鸾闻之,大喜,乃择十月戊戌之吉辰,至正三年也,迎生行入赘之
礼。

  乘鸾后,生谓鸾、凤曰:「平生素愿,中道一阻,不料复有今日,天乎?人
手?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岂丈夫耶?」

  凤曰:「彼虽不仁,份在骨肉。若乘势而窘之,无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
惟情涉于薄,亦且量为不弘,故曰:「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
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于小小哉。」

  生喜,举杯大酌,因浩歌一绝云:「拜罢天墀胆气粗,归来醉倩玉人扶。龙
泉三尺书千卷,方是人间一丈夫。」

  吟未终,春英报曰:「叔叔才上缢,竟绝咽矣。」

  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我也。」

  不料彪子见父之变,愧赧痛悼,亦相与投池中。急使人救援,得一最幼者。
其余三子,皆夫人为之发丧,各各从厚殡殓。

  家事悉生掌握,因谓夫人曰:「错蒙厚爱,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生,侥登
一第,且人亡事白,两姓万全,岂非至幸者乎?若竟恋夫妻之爱而怡乐于外堂,
使堂上者一无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无所系也。不若同至家中,处夫人于
别院,所存房产,悉与彪叔之子,则在我有父子之养,在夫人有母子之欢,在孤
有得所之托,将不两得也哉。」

  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为事一依公子。」

  生乃择日命驾,一家起行。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风景,不能尽述,
有《临江仙》词以道之:「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怜云饶家乡。豪情骑鹤任翱翔。
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炉香。极目烟霞迷画舫,一天紫绿斜阳。远山偏向望中长。
将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妆。」

  至家,生父甚喜,即设宴宴夫人。酒罢,生偕鸾、凤寝。

  鸾与生笑语自如,独凤俯首凭几,若有所忆者。生问曰:「我与卿历尽艰辛,
幸得至此,正宜求乐而反含忧,何耶?」

  凤不答,但潸然泪下。

  生惶悚曰:「仆果有罪,请试数之,何烦自苦如此。」

  凤曰:「兄知今日聚合之乐,独不念昔年引见之功乎?」

  生曰:「云姨盛德,今虽欲报,安从施哉?」

  凤曰:「念我虽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则胜嫡也。幼年刺绣既沐提携,壮
岁姻亲又承吹赞,本欲托我以终身,不料去而不复返。尔我于朱楼绮阁中吟诗酌
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乡,麦饭香花,欲依无主,于情于份,安得不哀!」言
毕,又泣。

  生抚抱曰:「是我责也。非卿言,几作薄幸徒矣。然亦不难,明当遣人移柩
至家,建醮以报,慎毋劳卿忧抑也。」

  生即使人往安国寺迁棺,往返月余方至,则请玄武观刘真人为法主,起建水
陆斋七日。生、凤亦熏沐虔诚,昼夜不懈。醮毕,择后园空地筑圹以厝。

  是夜,生因连日事扰,暂憩外书斋中,倦倚醉床之上。方闭目,梦见巫云徐
步而前,貌饬如故,曰:「别来忧恨,一旦感疾而亡,后会成虚,盟言难续,追
思痛伤,然亦禄命所该。」

  语未终,生即抱住曰:「久思无觅,今从何来?汝不死耶?」

  云曰:「冥司以妾无罪,留妾在子孙宫中,候阴例日满,托生贵家。今蒙公
子水陆超度,复授妾为本司掌册之官,侍伴天妃,安闲逸豫,得不入鬼尘寰者,
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谢,聊释别来之情,嗣此不敢见矣。」

  含泪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见?」

  云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严,毫有所私,重罚不赦。公子善
自珍爱,我检簿籍,有二贵子,合生汝门,不必我念,我当永别矣。」

生急持其衣,云乃顿袂而去。生惊觉,余香犹在。

  生趋报凤曰:「鬼神之事,昔尝议其佛氏之诬,以今观之,信有之矣。」

  凤问故,生以前梦悉为诵之。凤曰:「若如此,我不负云姨矣。」

  及言得子事,凤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

  再问鸾,鸾亦怀娠同日,各大笑。

  生乃备牲醴致奠,鸾、凤则共作文以哭之:「呜呼!以姨之贤,禄宜未艾;
以姨之德,寿将天假。胡为乎云散秋空,雪消春海?何为乎玉□光埋,花飞香碎?
呜呼!姨虽逝矣,鸾将安赖;痛哉!凤虽在矣,姨何能爱。徒使帐锁余香,镜空
鲜黛,无地通恩,有天难戴。呜呼!痛针刺之犹存,想音容之恍在。

  恨彼苍之无凭,夺玉人之何迈。是以肠断欲联,眼枯无奈,□山知怨,望云
兴慨。呜呼!仰仙魂之遥遥,望炉烟而长拜。苟或灵其有知,愿芳苹之略采!」

  后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鸾、凤各生一子,俱在同时,闻者无不为异,因呼为
「三奇、二绝」,乡闾传诵不已。有好事者作词美之,不及尽录。

  生慕果报之理,乃弃官营修,寡欲养气,开义井于路,造赈仓于家。族有寒
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给之,筑街盖殿,塑佛饭僧。凡有便于人之事,虽损己为
之,不恤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鸾出者为天与,凤出者为天锡。七岁能明经,
及长,文武俱优。正欲赴举业之科,奈张士诚以兵陷湖,生复挈家避难于凤凰
山,不求闻达。一门三代,聚乐怡怡。或着述群书,或调议世务,或讴吟于青山
绿水之前,或饮酌于清风明月之下。耕食凿饮,别是人间,不知其有红巾草莽之
乱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
报效,不失丈夫所为。有功即归,不可久恋取祸也。」生乃自荐。天与为李国公
善长参谋,天锡为徐国公达部将。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与为枢密官,锡为元
帅之职。

  二子受命,不任而归。后李、徐二公使人迫之凤凰山,并祖、父不知去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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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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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 双卿笔记

  平江吴邑有华姓者,讳国文,字应奎。厥父曰衮,系进士出身,官授提学佥
事,主试执法,不受私谒,宦族子弟,类多考黜。遂被暗论致仕,谢绝宾客,杜
门课子。国文年方十五,状貌魁梧,天姿敏捷,万言日诵,古今《坟》《典》,
无不历览,举业之外,尤善诗赋。会有司汇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声价特重。

  生父先年聘邻邑同年知府张大业之女,与生为妻。张无男嗣,止生二女,貌
若仙姬,爱惜如玉,遍寻姆训,日夕闺中教之,故不特巧于刺绣,凡琴棋、音律、
诗画、词赋,无不渔猎。

  长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从,字顺卿,年十六,配同邑卿
官赵姓者之子。

  是岁,生父母遣礼,命生亲迎。既娶,以新妇方归,着生暂处西厅书馆肄业。
不意端与生伉俪之后,溺于私爱,小觑功名。居北有名园一所,乃衮宦游憩之地,
创有凉亭,雕栏画栋,极其华丽。壁间悬大家名笔,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联掇画,
耳目繁华,大额标题古今坟典,诚人间之蓬岛,凡世之广寒也。

  生每与端游玩其间,或题咏,或琴棋,留连光景,取乐不一。

  一日,莲花盛开,二人在亭,并肩行赏。忽见鸳鸯一对,戏于莲池。端引生
袂,谓曰:「昔人有谓「莲花似六郎」,识者讥其阿誉太过,今观此鸟双双,绝
类妾与君也。不识称谓之际,当曰鸳鸯之似妾与君乎?妾与君似鸳鸯乎?」生曰
:「予与君似鸳鸯也。」端曰:「何以辩之?反以人而不如鸟乎?」

  生即诵古诗一绝以答之,云:「江岛烟雾微,绿芜深处剔毛衣。渡头惊起一
双去,飞上文君旧锦机。以是诗观之,此鸟虽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无事而
双双同游,虽不幸而舟人惊逐,雌雄或失,终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
吾人或先贫而后弃于妻,或后贵而遂忘乎妇,以此论之,殆不如也。」

  端曰:「或弃或忘,此买臣、百里奚夫妇之薄幸态耳,此奚足齿!但所谓鸳
鸯之永不相违者,妾与君当以之自效也。」因归庭索笔,谓生曰:「请各题数语,
以为鸳鸯之叙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缀《一剪梅》词曰
:「菡蕊初开雨乍晴,香满孤亭,绿满孤亭。一双鸂鶒泛波轻,时掠浮萍,共掠
浮萍。」

  端傍视,因曰:「君词白雪阳春,固难为和,但各自为题,犹不足以表一体
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蝇之玷为嫌,妾请终之,共成一词,何如?」生笑曰:「
得卿和之,岂不益增纸价耶?」

  欣然授笔。端续题曰:「人传夙世是韩凭,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
结同心,从此深盟,莫负深盟。」

  书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胜,相与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举,文书已到。生父闻知,即往西厅寻生,及至,其门早已
阖矣;然犹意其在内也,归,令母唤之。夫妇俱不在室,衮大骇,因以端侍妾月
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频往园中游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报知,生、端惶惧潜回。父已抱气就寝,生往卧内,侍立久之,
竟不得一语。盖衮虽止生一子,然治家甚严。生素性至孝,见父忿怒之深,恐伤
致疾,乃跪而言曰:「兹因北园莲茂,窃往一观,罪当谴责。但大人春秋高大,
暂息震怒,以养天年。不肖明日自当就学于外,以其无负义方是训也。」父亦不
答。时生母亦往责新妇,方出,见生战战不宁,乃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
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赎前罪。」父乃起而责之曰:「夫人子
之道,立身扬名,干蛊克家,乃足为孝。吾尝奉旨试士,见宦家子弟借父兄财势,
未考之时,淫荡日月,一遇试期,无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体父心,溺
于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为重,欲解父忧,必俟来
秋寸进则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复我见!」生唯唯而退。

  至夜归室,惆怅不已。端至,亦不与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肃容敛衽而言曰
:「今者妾不执妇道,受谴固宜,贻咎于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难谏,来犹可追。」
遂取笔立成一词,以示自责之意,曰:「雕栏畔,戏鸳鸯,彩笔题诗句短长。欲
冀百年长聚首,谁知今日作君殃。裙钗须乏丈夫刚,改过从兹不敢忘。不敢忘,
苹蘩中馈,慰我东床。」

  题讫,置之于几。生览毕,见端俯首倚席,有无聊之状,乃以手挽之,曰:
「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时见侍妾月梅在旁,
心甚羞涩,但欲解生之忧,故不敢拒。于是给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
或有唤汝,当即起。」

  梅去,端徐抚生背,曰:「然则既非恨妾,殆恨亲乎?」

  生曰:「亲,焉敢恨也。实自悔失言矣。」端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
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学为对。今思欲践其言,则失爱于子;欲坚执不去,则
重触乎父。是以适间不与子言者,正思此无以为计,而萦闷于怀,本他无所恨也。
卿能与我谋之,则此心之忧释矣。」端曰:「君言谬矣。妾与君今日之事过也,
非大人之事过也。大人之责,宜也,君向者之对,正也。妾方欲改过不暇,容敢
他有所谋乎!」生见端词严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义所在,固当嘉纳
矣。但未见子有相慰之情,设使明日遽别,岂真无一节之可言?过而乃辟耳。」
对曰:「一节之事,妾不敢自爱,他则无所可谋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与
之戏曰:「卿所谓不敢自爱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

  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栉之事矣。」生曰:「静夜无事盥沐,何用巾栉?」
端语穷。生持问益坚,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难言羞人耶。」答
问之际,不觉猎喜生,两相泠浃,华乃灭灯与端就寝。

  次日,生往西厅,检点书籍,令家童搬往学中,乃入中堂,告辞父母。父亦
竟不出见,但令母与生曰:「今后必须有唤方可回来,不然,不如勿出也。」生
领诺,默默而往。

  至学,与诸友讲论作课,忽经一月。文宗到郡,诸友皆慕生才识,接次相邀。
生以父严,不敢归家,惟着仆回,取行李合用之物,与友登程。乃致诗一首,令
仆付端辞别。诗曰:「自别芳卿一月余,潇潇风雨动愁思。空怀玉珥魂应断,隔
别金钗体更惧。思寄雨云嫌雁少,梦游巫峡怕鸡呼。今朝欲上功名路,总把离情
共纸疏。」

  端得生诗,知其忆己之切,正欲□思一词以慰之,奈生父促仆,匆匆不能即
就。乃寻剑一口、酒一樽,并书古风一首以为勉。诗曰:「丈夫非无泪,不洒别
离间。仗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蜇子,壮士疾解腕。所志在功名,离别
何足叹。」

  仆至,以端诗呈生。众友觉之,意其必有私语也。相与夺之。及开缄,止古
诗一首而已。众友相谓曰:「此语虽非出自胸臆,然引用实当。观此,则其所作
可知矣。诚不愧为华兄之敌偶也。」或疑曰:「中间必有缘故。」复探生袖,
因得其与端诗稿,诸友相与传观,鼓掌笑谑久之,然后启行。

  及抵郡,则生之姨夫赵姓者,亦在候考。店舍相近,日夕相见,而赵子礼生
仁厚。又数日,文宗出示会考。生与赵同入棘围。试毕,本道对面揭晓发放,华
生已考第一。其姨夫赵者,因溺于饮博,学业荒疏,已被考黜,抱气奔归。

  时生与诸友在郡县送文宗,适有术士开张,道前谈相,士庶罗列,称验者万
口如一。诸友谓生曰:「在此列者,惟兄无不如意,曷往卜之?」生曰:「术土
之言,多出欺诳,不足深信。纵果如其言,亦无益于事。」内一友云:「兄事弟
己知矣,只为怕娘子,恐他于稠人之中说出根脚。」生曰:「非也。」

  又一友云:「观前日所寄之诗,则华兄娘子必不如此。彼特吝财耳。」生笑
曰:「二者均非所忌,诸兄特过疑耳。」友曰:「兄欲释二者之疑,必屈一相。」
生曰:「何伤乎。」诸友即拥生入帐中,曰:「此相公害羞,我等强他来相,汝
可试为评之。」术士见生容貌异常,熟视久之,乃曰:「解元尊相,文齐福齐,
不知欲随何处讲起?」生曰:「目前足矣。」相者乃以富贵荣盛之事,按相细陈。
诸友曰:「此事我等俱会相了。

  只看得招妻、得子如何。」相者曰:「妻皆贤,子亦有。」生诘之曰:「贤
则贤,有则有,乃若「皆贤」,「亦有」之言,相书载于何篇?」相者笑而答曰
:「此乃尊相之小疵,故未敢先告。解元问及,不得不言。所谓「皆贤」者,应
招两房也;曰「亦有」者,应次房得之也。」生终不以为然。正欲辩之,比文宗
起马。生令从者以钱偿之,奔送出城。

  文宗既去,本日生与诸友言旋。及至邑,复往学中,乃令家僮先报于母,示
以归省之意。母言于父,父曰:「今日若子事业毕耶?任汝主之。」母不知父亦
有与归之意,乃谓其「不与归」。端闻之,制诗一律,着仆付生,以坚其志。诗
曰:「闻君已夺锦标回,万迭愁眉渐扫开。字接风霜知富学,篇连月露见雄才。
广寒有路终须到,丹桂期扳岂藉媒。寄语多情新宋玉,明秋捷报拟重来。」

  仆以端诗与生,并述母言。生将端诗数上吟咏,以丹砂飞书,朝夕观之,以
自策励。归宁之志,亦不复萌。

  忽有客自生岳父之邑至者,生往拜,询以外家动履,客因以赵子失志捐馆告
之。生伤悼不已。辞客归斋,思小姨虽未入赵门,然考时接见赵子,相礼甚恭,
若不举吊,似为情薄。因以此意禀于父母,父曰:「此厚道也,况外家久欠问安,
一往即回可也。」

  生得命,乃回,与端备礼而往。端修书一纸,临行付生曰:「数字烦君带与
阿妹顺卿,以慰其拂郁之心。」生曰:「男女授受不亲,况彼我尤当避嫌,何以
得达?」端曰:「妾在家时,更有使女香兰者,君今去,妾父母必遣备君使令。
令彼达之,得矣。」生乃以书收袖,别端而行。

  将近,生令仆先行报知。张夫妇大喜,遂出门延生而入。

  至庭,生叙礼毕,张夫妇慰之再三,生亦申叙间阔。顷间酒至,主起揖就席,
席间所谈,皆二氏家事,唯吊丧一节,生以嫌疑,欲俟张道及然后举也。殊不知
此子在日不肖,父母恶之,乡人贱之,张正悔与为婚,一旦而死,举家欣快,以
此之故,所以席间不道。

  时张夫妇俱在席,惟从与诸侍妾在内。从为人淑慎端重,不窥不观,无故不
出中堂前者。生新至时,诸侍妾咸曰:「大娘子新官人在外,今其坐正对窗棂,
娘子曷往观之?」从叱之曰:「彼丈夫也,我女子也,何以看为!」续后因童仆
往来屡称生「才学为一时珍重,又与端相敬如宾」,而彼赵氏者众皆鄙之,心恒
郁郁。今报已死,事闻信至,乃谓香兰曰:「人言汝娘子姐夫恁般温雅,果信然
否?」因与兰立于窗后潜视。见生才貌举动,俱如人言;又见父母特加敬礼,喟
然叹曰:「阿姊何修得此?予今后所择,若更如前,誓不归矣。」言罢,不觉有
所感触,唏嘘之声,竟闻于席。然张夫妇年大,耳不及闻。

  生思:「此必小姨,因见己而忆赵子也。」不觉勃然之色,见于其面,遂托
醉求退。而张亦以婿途中劳倦,即促饭撤席。已而,果命香兰曰:「此汝娘子官
人,早晚盥沐,汝当奉巾栉。」

  因就令执烛导生寝。

  生至寝所,乃取端书付兰,曰:「汝既大娘子侍妾,可将此书奉与二娘子,
千万不可失落。」兰接生书,即归,未看封皮,不知寄自端,以为出于生也;心
中疑惑,慌至从房。

  从正燃灯闷坐,见兰至,问曰:「何事行急?」兰低语曰:「一事甚好笑。」
从曰:「何事?」曰:「华官人初到,与娘子又未相见,适间妾因照他寝所,乃
以一书着妾付与娘子,不知所言何事。」从厉声曰:「何有此举!快将出去!」
兰忙将书藏袖内,趋出房门,不觉其书失落在地。兰去,被从捡之,乃私开就灯
烛之,则端书也。正看间,兰寻书复至,从以手指兰曰:「这贱人,险些被你误
惊一场。此汝娘子之书,何妄言如此。」兰曰:「妾实不知,然恰喜大娘子所寄,
若寄自官人,娘子开看,岂复还乎。」从听其言,亦难以对,且佯答曰:「将阿
姊书看何如。」

  「女兄端书奉贤妹顺卿汝次:叙别于归,数更□荚。思亲之念未尝忘,而日
省无自;有家之愿虽已遂,然妇道未终。但幸主苹蘩于中馈,大人无责备之心;
侍巾栉于帷房,君子有刮目之顾。区区之心,窃自慰也。夫何鱼跃渊中,吾心克
遂得天之私愿;讵意鸦呜树杪,若郎遽有弃世之讣音!令人闻之,食不下咽。

  然而欲慰悲伤,当求所幸于不幸;要舒尊结,宜合难求于可求。吾闻赵子立
志卑污,每称羞于奴仆;素行薄劣,恒致恶于乡间。彼身虽逝,喜温峤未下镜台,
无累大德;尔年正青,幸伯牙能弹流水,岂乏知音?切宜善自遣排,以图后膺天
眷;莫为无益之悲,致损生香之玉。予也,心远地偏,无由而会。今因檀郎赴吊,
敬付寸楮,以慰汝怀。不宣。」

  从读至「鸦呜树杪,若郎遽有弃世之讣音」,不觉长吁数声,堕泪湿纸;又
见「喜温峤未下镜台,无累大德」,乃曰:「阿姊何不写此在前,免人烦忙。」
香兰曰:「且更看后面何如。」二人看毕,乃知生专为举吊而来,从因谓兰曰:
「汝明早奉水,何不与华姑夫说知,叫他不必提起吊丧之事,那人虽死,我相公
嫌他不如,只说敬来问安,岂不更美?」兰退,口虽不言,心下自忖:「向者之
书须误说,而彼竟问之,今又教他勿举吊丧之事,其喜生之心已动于窗后之一观
矣。」

  次早,生起着衣时,香兰在窗外潜知生已起,奉水盥生。

  生因问曰:「书已达否?」兰想起昨夜错误之事,乃带笑答曰:「已达矣。」
生意兰笑己,固问之,兰曰:「昨者妾错认书是官人的,俺娘子惊而怒焉。及开
封,方知是大娘子的,所以可笑。」生拆之曰:「汝误说有之。汝娘子识字,封
外明写大娘子所寄,何待开封方知?」兰曰:「彼时因妾失落在地,娘子拾得,
欲背妾开看,未及详观护封,所以错认。」生听其言,默然良久,因复问曰:「
汝娘子那时更有言否?」兰乃述其「令勿往吊」之事。生深感之,曰:「若非汝
娘子示知,今日正欲亲诣往吊,未免竟犯此嫌。汝回见娘子,多上替我申谢。」

  时生既不赴吊,张又固留,乃先命仆归。张夫妇询知生因与端观莲被责,出
外读书,不与回家,考试后学中诸友又各移回,惟生一人在彼,甚是寂寥。张即
遣人与生仆同至生家,禀以留生读书之意。衮喜曰:「远于妻子」,欣然应允。
时生不知,越数日,又辞归。张夫妇曰:「贤婿欲归之急者,只为读书。老夫舍
后有一小阁,略堪容膝,贤婿不弃,此地寂静,亦好用功。」生曰:「国文忝在
半子,荷□上恩爱,喜出望外,但恐家君不容耳。」张因告以父母亦允之意。生
思:「归家亦不得与端相会,不如在此,免似学中寂寥。」乃遂拜诺。本日,即
馆生于后阁。其阁门有二:一开于张之屋左,以通宾客游玩;一自中堂而入,要
经从刺绣窗下而达。当日,张即令生由从出入,以避外人交接。

  生至阁,文房毕具。张有门生数人,皆有才望,时令与生作课。居一月余,
生工程无缺,但以久别于端,心恒闷闷,乃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自遣。词曰:
「坐相思,立相思,望断云山倍惨吁,此情孰与舒?才可如,貌可如,更使温柔
都已具,坚贞不似渠。

  生制成,欲留以寄端,乃以片纸书之,粘于书厨之内。忽兰至,曰:「老夫
人今日寿辰,开宴堂中,请官人一同庆赏。」生得命即出。经过窗前,闻兰花馥
馥,生曰:「何处花气袭人?」

  兰以手指窗。生趋视之,见一女子在内,手捻花枝。生知是小姨,慌道:「
不敢详视。」

  及至堂,□馔洁备,正将登席,张夫妇入屏后间语,又唤兰数声,方出。生
疑议己之未遣礼也。其色甚惭,乃曰:「今者岳母华诞,小婿缺礼,负愧殊深。」
张慌慰之,曰:「适间愚夫妇他无所言,因次小女与贤婿前未相见,今日汝岳母
贱辰,遣兰唤小女出拜,以成一家之乐耳。」生色少定。少顷,兰与从至,母令
与生叙礼。礼毕就坐,生侧目之,艳质与端无异,而妆点尤胜。女亦觑生,各相
默羡。酒至半酣,生起为寿,次当及从。张曰:「姊夫,客也,汝当奉酒。」二
人酬酢之际,推让不饮。母曰:「毋让,各饮二杯。」生一饮举回时,从方举杯
未酹。兰与侍妾在傍代酌,私相语曰:「外人来见,只说是一对夫妻。」从闻之,
禁笑不住,将酒少喷于盏,托颜甚愧。

  生觉之,令兰再酌己酒,饮之,以掩其事。从竟只饮一杯,心甚德之。张夫
妇不知其意,以生有酒力,乃与生更相酬奉。席罢,生醉往阁就寝。

  次早,兰以生昨醉,奉水去,乃过从窗下。从在内呼曰:「何往?」兰因顾
焉,见从几上新寄兰花二串,兰指曰:「何用许多?」从曰:「汝试猜之。」兰
曰:「欲以一串与老夫人?」从曰:「非也。」曰:「欲与老相公乎?」从曰:
「相公素不好此。」兰思昨日生过此,曾问此花,意其必与生也,乃曰:「吾知
之矣。」从曰:「果谁?」兰曰:「莫非华姨夫乎?」

  从曰:「是固是矣,但汝将去,不必说是我的。」兰首肯即行。

  至阁,生已起,久候水不至,因思:「若非岳母寿辰,小姨无由得见。」乃
作诗一律,以纪其美。诗曰:「飞琼昨日下瑶楼,为是蟠桃点寿筹。玉脸融娇欲
脆,柳腰袅娜只成羞。捧杯漫露纤纤笋,启语微开细细榴。不是愚生曾预席,安
信江东有二乔?」

  生正将诗敲推,听窗外有履声。生出视,见兰手执兰花,问曰:「何以得此?」
兰曰:「妾正为往外庭天井摘此,所以奉水来迟。」生以为然。及接至手,见其
串花者乃银线,因谓曰:「此物非汝所有,何欺我也?」兰以从欲避嫌直告。生
曰:「以花与我者,推爱之情也;令汝勿言者,守己之正也。一举而两得矣。」
遂作《点绛唇》一首以颂之:「楚畹谢庭,风露陪香,人人所羡。嫦娥特献,尤
令心留恋。厚情罕有,银线连行串,还堪眷。避嫌一节,珍重恒无倦。」

  兰见生写毕,正将近前观其题者何语,生即藏于匣内。兰不得见,乃出,谓
从曰:「方纔兰花因穿以银线,华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感叹不已,立制一词。
妾欲近视,即已收之。此必为娘子作也。」从悔曰:「彼处士子频来,倘有不美
之句被人捡之,岂不自贻秽名乎!」心甚怏怏。兰曰:「吾闻与他来往作文者已
具书后日相请,但不知果否。若果,我与娘子往阁开他书厨一看,便见明白。」
从深然之。

  二人商榷方已,从母忽至房中,见从闷坐,曰:「吾儿何不理些针指?」从
曰:「数日不快,故慵懒矣。」母复顾窗壁,见新画一美人对镜,内题诗云:「
画工何事动人愁,偏把嫦娥独自描。无那想思频照面,只令颜色减娇羞。」

  母览毕,思「画工何事动人愁」之句,谓从怨己之不与议婚也,遂谓从曰:
「前者人来与汝议亲,以赵子新亡,故未言及。今事已定﹒近又四五门相求,皆
名门贵族,此事久远,未可轻许。

  今数家姓名俱言于汝,任汝自择,何如?」从不答。母又曰:「此正事,直
言无妨。」从隐几不应。兰因附耳谓母曰:「老夫人且退,待妾问之,彼必不讳。」
母退。

  至夜,兰询从曰:「今日老夫人谓娘子自择之事,何不主之?」从曰:「此
事吾亦不能自决。」兰举其最富盛者以示之,从曰:「安知异时不贫贱乎?」兰
曰:「娘子若如此,则日月易掷,更待何时?今夜月明如昼,不如与娘子拜告卜
之,如祝者纳焉。」从然其言。至更时,从与兰备香案,临月拜祷曰:「如所
愿者,乞先报以一阴一阳,而以圣终之」」祝罢,乃以五姓逐一拜问,无一如愿。
从沉吟半晌,近案再拜,心祝卜之,连掷三□,皆如所祝。从乃长吁数声,掷□
于地曰:「若是,则吾当皓首闺门矣,卜之何益!」兰曰:「妾观娘子这回所卜
之□,皆如所祝,但不知属哪一家耳。何故出此不利之言?」

  从曰:「汝何不察?此第六卜矣,不在五者之内。且卜以决疑,今事在不疑,
尚何卜乎?」兰曰:「但得如此,虽彼未在内,娘子有意。委曲亦可成之,果何
患乎。」从曰:「彼已娶矣。」

  兰知其所指者在华,亦不复问。忽闻房中侍妾有逐妾之声,恐母醒知觉,遂
与兰归房内。

  过二日,生果以友请赴席。兰与从潜往阁中,开生书斋房门并书厨,见其有
思端之词一首,内有「坚贞不似渠」之句。

  从曰:「世言「无好人」三字者,非有德者之言也。贞烈之女,代不乏人,
华姨夫何小视天下,而遂谓皆不似阿姊乎?」乃以笔涂去「不」字,注一「亦」
字于傍。再寻之,又得其题寿席之诗并颂兰花之词,遂怀之于袖。因思兰日夕与
生相近,生不知私之,反过望于己,乃以笔题壁间而所画黄莺吊屏云:「本是迎
春鸟,谁描入画屏?羽翎虽可爱,不会向人鸣。」

  从题毕,与兰遁回。

  比生回房,正欲就枕,见吊屏上新题墨迹未干,起视之,乃有「不会向人鸣」
之句,心甚疑,及看书厨,所作诗词未见,而欲寄端之词已改矣。华细思曰:「
此必香兰日前因不与看,故今盗去,而所改所题之意,皆欲有私于己而为毛遂之
自荐也。

  」时香兰年方十六,性极乖巧,能逢迎人意,且有殊色,生屡欲私之,恐其
不谙人事而有所失;及其见诗,欲心大炽,以笔书于粉牌曰:「莫言不是鸣春鸟,
阳台云雨今番按。」时岳母见生带醉而回,令兰奉香茶。生见兰至,曰:「吾正
念汝,汝今至矣。」兰视其颜色,知其发言之意,正欲趋出,生以手阖门而阻之,
欲与之狎。兰不允,生以一手抱之于床,一手自解下衣,兰辗转不得开,即拽断
之。兰自度难免,因曰:「以官人贵体而欲私一贱妾,妾不敢以伪相拒,但妾实
不堪,虽欲勉从,心甚战惧,幸为护持可也。」生初虽然之,然夫妇久别,今又
被酒,将兰手压于背,但见峰头雨密,洞口云浓,金枪试动,穿云破垒。兰齿啮
其唇,神魂飘荡,久之,方言曰:「官人唯知取己之乐,而不肯怜人,几乎不复
生矣。」生抚之曰:「吾观汝诗并所改之字,则今日之事,正乐人之乐耳,何以
怜为?」兰曰:「妾有何诗?」生指吊屏示之。兰曰:「所题、所改,皆吾二娘
子午前至此为之,并厨内诗词,亦被袖去,与妾何干?」

  生更欲问从有何言语,不意从见兰久于阁,意其必私于生。

  乃诈以母令,令侍妾往叫。兰忙趋出。从曰:「汝出何迟?」

  兰仓卒无对。又见其两鬓蓬松,从诘之曰:「汝与华官人做得好事!」兰不
认。从曰:「我已亲见,尚为我讳!」兰恐其白于夫人,事难终隐,只得直告。

  自后从一见兰,即以此笑之。兰思无以抵对,亦欲诱之于生,以塞其口。一
日,因送水盥生,生见兰至,更欲狎之,兰曰:「妾今伤弓之鸟,不敢奉命,但
更有一好事,官人图之,则必可得。」生曰:「无乃二娘子乎?」曰:「然。」
生曰:「吾观汝娘子端重严厉,有难以非礼犯者。且深闺固门,日夕侍女相伴,
是所谓探海求珠,不亦难乎!汝特效陈平美人之计,以解高帝白登之围矣。」兰
曰:「不然。妾观娘子有意于官人者五。」生曰:「何以证之?」兰曰:「官人
初至而称叹痛哭,一也;误递其书,始虽怒而终阅之,二也;酒席闻妾等「似夫
妻,之言即笑,三也;官人闻兰花而即馈之,四也;月夜卜婚惟六卜许之,乃怒
而掷□于地,及问其故,曰「彼已娶矣」,她虽未明言是官人,然大意不言可知
矣,此五有意乎官人也。

  以是观之,又何难哉?」生初意亦有慕从之心,然思是小姨,一萌随即过遏,
及今闻一心惟许于己,且向者有相士「必招两房」之言,遂决意图之。因抚兰背
曰:「是固是矣,何以教我?」兰曰:「老相公与夫人择日要往城外观中还愿,
若去,必至晚方回。官人假写一书与妾,待老相公等去后,妾自外持入,云是会
晤相请。官人于黄莺吊屏诗末着娘子之名于下,潜居别所,妾以言赚之,必与妾
来者。那时妾出,官人亦效前番而行,不亦可乎。」生手舞足蹈,喜之如狂,即
写书付兰,乃作《西江月》一首:「淑女情牵意绊,才郎心醉神驰。闻言六卜更
稀奇,料应苍天有意。

  欲效帝妻二女,须烦红叶维持。他时若得遂双飞,管取殷勤谢你。」

  兰去,生行住坐卧,皆意于从。至期,从父母果出。兰谓从曰:「前者娘子
所遗吊屏,何故将自己名字亦书在上?」从曰:「未也。」兰曰:「妾看得明白,
若非娘子,必华官人添起的。」从不信。兰曰:「如不信,今日华官人去饮酒,
我与娘子亲往一观,即见真假。」从恐兰卖己,先令侍女先往园中观看。不知兰
亦料从疑,预先与生商榷,将外阁门反闭,示以生由外门而出。侍妾回曰:「阁
内寂无一人,华官人已开大门去矣。」从因疑释,与兰同往。

  兰开书房门,诈惊讶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门失闭,一去即来。」从以为
实,正欲以笔涂去吊屏名字,生见兰去,潜出,牢拴其门,突入书房,将门紧阖。
从乃失措,跌卧于地。

  生忙扶之,谓曰:「前荷玉步光临,有失迎迓,今敬谨候,得遇,此天意也。
无用惶恐。」从羞涩无地,以扇掩面,惟欲启户趋出。生再四阻之,从呼兰不应,
骂曰:「贱妾误我,何以生为!」生复近前慰之,从即向壁而立,其娇容媚态种
种动人。

  生亦效前番香兰故事强之,翻覆之际,如鹬蚌之相持。久之,从力不能支,
被生松开纽扣,衣几脱。从厉声曰:「妾千金之躯,非若香兰之婢比也。君忘亲
义,如强寇,欲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当以死继之。」言罢僵卧
于席,不复以手捍蔽。

  生惨然感触,少抑其兴,谓从曰:「娘子顾爱之心,见之吟咏,生已知之久
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从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岂不能为人长
虑耶!」生曰:「长虑之事,子无感□□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计。」从曰:
「君未读《将仲子》之诗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诸兄」者,果何谓也?」
生曰:「予观令姊非妒嫉之妇,生当恳之,彼必从命。」

  从曰:「纵家姊能从,姊妹岂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将何辞以达之也?
事不能谐,妾思之熟矣。君能以义自处,怜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铭刻不忘也。」
生曰:「尧曾以二女妻舜,以此论之,亦姊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从曰:
「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从不得已,曰:「若此,
庶乎其可矣。」生见从语渐狎,复欲要之,从曰:「君尚不体妾心耶?君果有父
母之命,吾宁为君他日之妾,今日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诺也。」
从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愿以此为质,妾若负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
乎?但恐铁杵磨针,成之难耳。」生知其心坚实,即送出阁。从至阁门之外,思
:「前日香兰出迟,己即次发而笑之,今自留连许久,虽无所私,其迹实似。恐
见兰无以为言。」趑趄难进。生不知,以为更欲有所语己,正欲近之;从见之,
恐益露其情,促步归房。生怏怏回斋。

  时兰等遇以户外喧嚷,出视,未见从回,从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
不顾而回,恐生疑己无心于彼而败其踪迹,书一纸,令兰达之。

  「失节妇张氏从敛衽百拜奉新解元应奎华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长闺门,叨
蒙母训,尝欲以妇道自修,期不负千古之烈女。故庭闱之外,无故不敢轻出。近
者足下下临蓬筚,义恭眷属,或有所奉而不令者,盖推手足之爱己及之,非欲有
私于足下也。及闻足下与之吟咏,妾甚悔之。欲达之父母,则恐累大德,不得已,
犯行露之戒,欲去其所题之迹。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戏,此固知香兰引诱
之罪,而长与足下,岂得为无过哉!但君之过如淡云之翳月,云去可以复明。

  若妾,今虽未受君辱,然整冠李下,纳履瓜园,婢妾之疑,虽苏张更生,不
能复白,其过如玉壶已缺,虽善补者,亦不能令其无瑕矣。彼时仓卒,若得父母
之命,当执箕帚于左右。妾归,终夜思之,必不可得。

  今后不必以此为怀。所冀者,乞赐哀怜,勿以妾之失节者轻薄于人。妾当闺
阃终身,以为君报也。兴言至此,不胜悲伤,仁人君子,幸垂鉴谅!」

  生览毕,深自怨侮,废寝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误女终身。乃作书,欲告之
端,令端代谋。

  书令兰寄之。从知,与兰私开。内有二启,其一叙其久别之情,曰:「书奉
正卿娘子妆次:久违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见,无夜无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
不得即整归鞭,心恒慊慊而已。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犹子,驯仆妾勤侍若家僮,
数度日月,亦不觉也。乃若贤卿独守空房,有悬衾箧枕之劳,无调琴鼓瑟之乐,
生实累之,生实知之,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闱在迩,会晤有期,无穷中
悃,统俟面悉。」

  其二直述己与从此事,欲令端?:「何此子之不密也。」乃手碎其书。兰慌
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将何以复?」从语之曰:「彼感于予向者之书,
不得已,欲委曲求之阿姊。然不知阿姊虽允,亦无益于事;倘不允,而触其怒,
则是披□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于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书,书内略涉与华
视眦之辞,与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铦之,或可得其怒与不怒之心,而亦
不至于自显其迹矣。」兰曰:「善,请急为之。」从乃修书曰:「曩正想间,忽
蒙云翰飞集。启缄三复,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贻伊戚,不足惜。妾所
忧者,椿萱日暮,莫续箕裘,家务纷纭,无与为理,不识阿姊亦曾虑及此否也?
姐夫驻足后院,动履亨嘉,学业大进,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挂意。秋
闱归试,夺鳌之后更当频遣往来,以慰父母之心。彼为人极其敦笃,吾姊不必嫌
疑也。今因鸿便,聊此奉达,以表下怀。不宣。」

  从写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处,乃伪写「妹亲自奉之」,然后用
淡墨涂去「亲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启其致疑之端。再将二信
同函封去。

  端自生别后,日勤女工。或谓之曰:「娘子富贵兼全,无求不得,无欲不遂,
何自劳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心荡,荡则未
有不流于淫者。」吾之所为,份耳,何劳之足云。」端之为人,其贞重如此。及
得生与从书,见其同缄,又见从书所份改「亲自」二字,心果大疑。

  乃复书与生曰:「君归程在即,他言不赘,但所封贵札,缘何与舍妹同封?
且舍妹书中所改字迹,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盖彼系处子,一有所失,
终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事若方萌,即当遏绝。慎之,
慎之!」

  生得端书开看之,乃有「同封」「改字」之说,不知所谓。

  兰因告以从改书、己寄之故。生大喜,以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兰以端
书所谓「妾非有忌而云然」并「事若如疑,急宜善处」之语,报之于从。从曰:
「此奚足取?特触彼之怒耳。汝与华官人说知,此事必计出万全,然后可举而图
之,苟使勉强曲成,使恶名昭着,予朝闻夕死矣。彼不日亦当赴试,最忌者醉中
之语、感叹之笔,他无所言也。若夫不得正娶而终不他适者,予正将以此自赎前
过,于彼何尤,于我何惜!」华闻其言,愈增感慕。

  数日后,衮果走价促生赴科。张夫妇厚具赆礼送行。

  生归,端细询前事,生备述始末之由,端大恸,生百喻之。

  端曰:「实妾令君带书一节误之。」生举从卜并前相者「必招两房」之言告
之,以为事出不偶。端曰:「纵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无形
迹,然后可也。」生曰:「予有一谋,能使吾父母之听,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
端曰:「汝试言之。」生曰:「予父母所忧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赂命相之
士,令彼传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时可图。」

  端曰:「君年尚幼,彼纵与娶,亦在从容。」生曰:「更令术者以夭促告之。」
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试急谋之。君计若行,妾父母之事,
妾当任之矣。」

  于是生一便治装往试。一见术士,即厚赂之。及至科比,又高中,捷书飞报
父母与端知。

  生词林战捷,举家欢忭,大治筵宴,厚酬来使。及生回,贺客既散,术士盈
门,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寿数,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生又托病,
不欲会试。父果大惧,恐生夭折,自欲纳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诸
术士皆言国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纳之。」衮曰:「恐儿妇不允。」
生母曰:「吾试与言之。」端初闻姑言,诈为不豫之色,及姑再三喻之,乃曰:
「若然,必媳与择,然后可也。」

  姑许之。

  端乃与生谋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悦,谓曰:「汝郎发科,吾欲亲贺,
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礼来,心恒歉歉。今日何不与彼同来?」女长吁数声。父
母曰:「吾闻汝与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来,今看汝长吁,无乃近有何言?」端
以从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日言之。」

  端前者因从所寄之信,终疑其与生先有所私,每怀不足彼之心,及问香兰,
始知从确有所守,乃叹曰:「幸有此计可施,不然,令彼有终天之恨矣。」因令
兰相赞成。

  时从犹不知端来之意。至夜,二人同寝,端举以语之。从难言,潜然泪下。
兰在傍曰:「今谋已属全,无琐隙之可议。

  妾以为娘子闻此,实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惨之深乎!」从抵目言曰:「策
固然矣,当以予一人之失贻累于众。且纵得诸父母之听,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
养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恶名万世,故不得已而图此万万不
幸也。不幸之事,谁则喜之!」端亦为之感泣,更阑方寝。

  次日,父母复问端长吁之故,端告以生纳妾之事。张曰:「彼年尚幼,何有
此举?汝不必忧,吾当阻之。」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
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举。今势已成,则不能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又不当阻。」张曰:「然则何以处之?」端欲言嗫嚅。父母曰:「何难于言也?」
端曰:「恐不见听,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无不汝纳。」端曰:「
他无所言,但恐彼纳妾之后,时驰岁去,端色既衰,彼妇生子,郎心少变,所求
不得,动相掣肘,不免白首之叹。端细视此郎前程万里,福泽悠长,阿妹尚未纳
亲,欲令父母以妹妻之,使端无后日之忧,二氏有绵绵之好,不亦长便乎!」张
曰:「吾家岂有作妾之女!」端曰:「姊妹之间,有何彼此。」张不答。端见父
不听,掩哭入内。

  张见端如此,虽不彼听,心亦甚忧。兰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权且许之,
与她闲乐几时,待她回日,又作区处。」张曰:「此事岂可儿戏!」兰曰:「既
然如此,妾观二娘子,数时诸宦家相求,彼皆欲卜之,不肯轻许,岂肯与人作妾
乎?何不令她自与她说,那时她见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启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
与夫人矣。」张夫妇曰:「此说较可。」因令兰唤端,谓曰:「吾儿不须忧闷,
我二人俱依汝说,汝更要自与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难强之。」端伪曰
:「此事她知,决不肯从,只在父母决之。」张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

  因唤从出,谓曰:「汝姊欲说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从语端曰:「事
系终身,不敢轻议。自彼人丧后,人来议亲,妹誓不问妻妾,惟如卜者,即纳之。
阿姊之言,亦惟卜之而已。」

  父母以前卜许多,皆未准,这次岂即如卜?亦赞言令卜之。

  是夜,端、从、兰三人同居房中,诈言所卜已吉,从已许之,报知与张。张
笑曰:「吾特宽汝之忧,卜岂能定乎?此事断然不可。」

  端思无由得父之听,乃与从卧幽房中,令香兰诈言其「数日绝食,肌肤消瘦。」
母心惶惧,苦劝于张。张亦重生才德,思欲许之,又嫌为妾,将欲不许,恐女生
变,二者交战胸中,狐疑莫决。

  生作会诸友亦闻其事,乃相率诣张,阴与赞成,且曰:「尧以二女妻舜,后
世称传,皆云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张曰:「诸贤之言固有然者,但此举实
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举此,知者谓小女执性,委曲为之;不知者,将以老
夫为趋炎之辈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诚,然后再作定议也。」

  诸友退乃密修书寄生,备述张有允意,但得遣人造求,可谐其事。生以友书
呈于父母,诈言以为不可。衮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却之,是不恭矣。可即
遣媒妁往求,不宜迟滞。」

  生乃复书,转浼诸友婉为作伐。

  诸友复造于张,述生远浼之意。张疑其诈,觉有难色。诸友乃出生书示之。
张细认字迹,果婿所寄,又见书中言辞恳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举,
又承诸贤过谕,礼当从命。

  但我单生二女,不宜俱令远离,况且春试在即,要待小婿上京应试连捷回来,
那时送小女于归未迟。」友即以张言语生。

  生知岳父亲事已成,欣然禀于父母,连夜抵京。三场试罢,复登甲第,赐入
翰林。生思若在翰林,无由完聚,乃以亲老为名,上表辞官。天子览奏,嘉其克
孝,准与终养。

  及回,父母备礼,俟生亲迎。张生妆资毕具。府县闻知,各具礼仪,金鼓卫
送。观者如簇,莫不赏羡。惟从眉峰锁纳,默默无聊而已。端知其意,于夜乃置
酒静室,共叙畴昔,以解其闷。席间,端曰:「此夜虽已完聚,但揆厥所由,实
我寄书一节以启其衅,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责曰:「女是无瑕之璧,男为有
室之人。今朝不幸缔姻盟,此过深当予病。

  《记》云「内外不谨」,轲书「授受不亲」。无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针将线
引。」

  从曰:「实妹不合私馈兰花,以致如此。与阿姊何与?」亦作诗一首以自责
曰:「杜宇啼春彻闷怀,南窗倚处见兰开。清芳拟共松筠老,紫茎甘同桃李偕。
听羡欲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悬媒。几回惆怅愁无奈,懒向人前把首抬。」

  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闭门拒嫠妇者处之,岂有此失?此实予
之不德而贻累于卿也。」遂作《长相思》词一首以谢之。词曰:「感芳卿,谢芳
卿,重见□娥与女英。二德实难禁。相也灵,卜也灵,姻缘已缔旧时盟。还疑宿
世情。」

  又诗一首以为慰云:「配合都来宿世缘,前非涤却总休言。称名未正心虽愧,
属意惟坚人自怜。莫把微瑕寻破绽,且临皓魄赏团圆。灵台一点原无恙,任与诗
人作话传。」

  是夜完聚之后,倏忽间又轻数载。天子改元,旧职俱起叙用。生与端、从同
历任所。二十余年,官至显宦,大小褒封,致政归田。端后果无所出,惟从生一
子,事端曲尽其孝。夫妇各享遐龄。时无以知其事者,惟兰备得其详,逮后事人,
以语其夫,始扬于外。予得与闻,以笔记之。

  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传其美,遂名之曰《双卿笔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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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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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白浸琼奇会遇

  至正辛酉三月暮春,花发名园,一段异香来绣户;鸟啼绿树,数声娇韵入画
堂。正是修禊良辰,风光雅丽;浴沂佳候,人物繁华。时兵寇荡我郊原,乡人荐
居城邑。纷纷雾杂,皆贵显之王孙;济济云从,悉英豪之国士。江南俊杰白姓讳
景云,字天启,别号潢源者,崇文学士裔孙,荆州别驾公子也。雅抱与春风并畅,
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黉宫之选,抱骑龙之伟志,负倚马之雄才。乘
此明媚朔朝,独步乌山绝顶,吟诗一首曰:「玉树迎风舞,枝枝射汉宫。余襟犹
染翠,飞袖想绫红。海阔龙吟水,山高凤下空。瑶天罗绮阁,独上骋阆风。」

  于是登书云之台,入凌虚之阁。

  适有三姬在庙赛祷明神,绝色佳人,世间罕有,温朱颜以顶礼,露皓齿而
陈词。一姬衣素练者,年约十九余龄,色赛三千宫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盖
西子之淡妆,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娇蹙,淡映春云,雅态幽闲,光凝秋水,乃敛
躬以下拜,愿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绿者,容足倾城,年登十七,华髻饰玲珑珠玉,
绿袍杂雅丽莺花,露绽锦之绛裙,恍新妆之飞燕;轻移莲步深深拜,微启朱唇
款款言;盖为亲宦游,愿长途多庆。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丽于二姝,
一点唇朱,即樱桃之久熟;双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钩;金莲步步流金,玉指纤纤
露玉;再拜且笑,无祝无言。白生门外视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参神,祈谐所愿。
三姬见其进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礼。

  姬各退,生尾随。乃知衣素练者,赵富贾第四女名锦娘。

  世居乌山,严父先逝,锦适于郑,半载夫亡,附母寡居,兹将二纪也。衣
绿绡者,李少府长女,名琼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琼于家奉事祖母也。衣
紫罗者,中督府参军次女,名奇姐。父卒于宦,母已荣封,家资甚殷,下唯幼弟。
时琼、奇居远城外,因避寇借居赵家,与锦娘为姨表之亲,故朝夕相与盘桓者
也。三姬见生之丰采,有顾盼情。白生见姬之芳颜,有留恋意。既知所在,遂策
于心,因僦赵之左屋附居,乃得与三姬为邻。赵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动。
白生既得附赵女之室,而逸兴遄飞,因吟长短句一首云:「十分春色蝶浮沉,锦
花含笑值千金。琼枝戛玉扬奇音,雅调大堤恣狂吟。艳丽芙蓉动君心。动君心,
何时赏?愿作比翼附连枝,有朝飞绕巫山峰。」

  于时投刺比邻,结拜赵母,遂缔锦娘为妹,而锦亦以兄礼待生。

  然赵母庄严,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作寒疾,生以子道问安,径步至中堂。锦娘正独坐,即欲趋避,
生急进前,曰:「妹氏知关心乎?多方为尔故也。予独无居而求邻贵府乎?予独
无母而结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见谅,糜骨亦所不辞。」锦娘曰:「寸草亦自知
春,妾岂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荐侍英豪;慈母严明,安敢少违礼法。」
生曰:崔夫人亦严谨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也。」

  生言犹未终,忽闻户外有履声,锦娘趋入中闺,生亦入母寝室问病。母托
以求医,生奉命而出。复至叙话旧处,久立不见芳容,生懊恨而去。

  诘朝,生迎医至,三姬咸在。见生,转入罘□后,不见玉人容矣。生大悒怏,
归作五言古诗一首云:「巫山多神女,歌舞瑶台边。云雨不可作,空余杨柳烟。
笑蓉迷北岸,相望更凄然。何当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药至,遇锦娘于东阶,不觉神魂飘荡,口不能言。锦骇曰:
「兄有恙乎?」生摇头。又曰:「兄劳顿乎?」

  复摇首。锦曰:「何往日春风满面,今日惨黛盈颜耶?」生良久曰:吾为
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飞越矣。若妹无拯援之心,将索我于地下矣。」锦笑曰
:「兄有相如之情,妾岂无文君之意?但春英、秋英日侍寝所,莫得其便;琼姐、
奇姐绣房联壁,举动悉知。我为兄图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来频速,或有间可
投。」生前拽其袖,锦敛步而退,掷帕于地。生拾而藏之,进药母前。母呼锦
至,谓曰:「如此重劳大哥,汝当深深拜谢。

  」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复索炭烹药,女亦奉火以从。白生以目送情,
锦娘亦以秋波频盼。两情飘荡,似翠柳之醉熏风;一意潜孚,恍晓花之凝滴露。
盖形虽未接,而神已交矣。药既熟,女尝,进母。生在背后戏褰其裳,女转身怒
目嗔视。生即解意,告归。女因送出,责曰:「兄举动不敛,几败乃事。倘慈闱
见之,何颜复入乎?昨日之帕,兄当见还,倘若转泄于人,俾妾名节扫地。」生
曰:「吾深悔之,更不复然。」遂各辞归,两地悒怏。

  自此,女坐绣帏,啮指沉吟,神烦意乱,寝食不安。日间勉强与二妹笑言,
夜来神魂唯白生眷恋。生亦无心经史,坐卧注意锦娘,口念有百千遍,肠数已
八九回,每欲索笔题诗,不得句矣。因屡候母兴居,往来颇见亲密;虽数次与锦
相遇,终莫能再叙寒温。

  一日,生至中堂,四顾皆无人迹,遂直抵锦娘寝室。适彼方闷坐停绣。生遇
锦娘,一喜一惧;锦见白生,且骇且愕。生兴发,不复交言,遂前进搂抱求合。
正半推半就之际,闻春英堂上唤声,女急趋母室,生脱身逃归。此时锦不自觉,
琼姐已阴知之矣,题诗示奇姐曰:「蛱蝶采黄英,花心未许开。大风吹蝶去,花
落下瑶台。」

  奇姐带笑亦和以诗曰:「蝶为寻芳至,花犹未向开。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
台。」

  因曰:「此生胆大如斗」。琼曰:「此必先与四姊有约,吾姊妹当作磨兜坚
(即谨言也)可也。」

  白生锦娘佳会

  翌夕,生入候母,锦见,尚有赧容。生坐片时,因母睡熟,生即告退。锦
送至堂,天色将昏,杳无人迹。锦与生同入寝所,仓卒之间,不暇解衣,搂
抱登床,相与欢会。斯时也,无相禁忌,恣生所为。秋波不能凝,朱唇不能启,
昔犹含羞色,今则逞娇容矣。正是:春风入神髓,袅娜娇娆夜露滴。芳颜融融,
恹悒罢战,整容而起。锦娘不觉长吁,谓生曰:「妾之名节,尽为兄丧。不为
柏舟之烈,甘赴桑间之期,良可丑也,君其怜之。但此身已属之君,愿生死不忘
此誓。兄一戒漏泄,二戒弃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获珠琳,持之终
身,永为至宝。」生意欲求终夜之会,锦以侍女频来为辞,且曰:「再为兄图
之,必谐通宵约也。」因送生出,则明月在天矣。阖扉而入,静想片时,方忆琼
姐、奇姐闻知,惶愧措躬无地。自是结纳二妹,必欲同心。

  琼姐长于诗章,锦娘精于刺绣,昔时针法稍秘,至是女工尽传。奇姐茂年,
天成聪敏,学锦刺绣,学琼诗章,无不得其精妙,遂为勿逆之交。锦之侍女
春英,琼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兰香,向皆往来香闺,今皆以计脱去。此锦娘
之奇策,实为生之深谋。

  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仪称庆,仍厚赂童仆及诸比邻,事不外扬。母无疑忌,
因得镇日来往,终夜与锦尽欢。

  然琼、奇二姬属垣窃听,虽其未湛春色,岂无盎然春情?中夜琼或长吁,锦
知其情已动,暇间论及,锦挑之曰:「外间颇议白哥骄肆,自予视之,亦然。」
琼姐曰:「豪门公子,年值青春,且风流人豪,文章魁首,将来非登金马院,则
步凤凰池,无惑其骄人也。」锦知其有爱重之意,复曰:「白哥放来有梦,与
妹相会乌山。」琼晒曰:「我本女流,渠是男子,内言不出,况可同游?是何言
也,不亦异乎!」锦抚掌而笑曰:「前言戏之耳。」

  是夕,锦与生密谋,作古诗一首曰:「绮阁见仙子,心心不忍忘。东墙
听莺语,一句一断肠。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绿杨。何当垂清盼,解我重悲伤。」

  锦以诗置琼绣册。琼见,哂谓奇姐曰:「锦姐弄琼妹乎!书生放笔花也。
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钗无能。」乃次韵曰:「游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解笑
花无语,看花枉断肠。自飞风外燕,自舞隔江杨。芳节平劲草,谁怜游子伤。」

  琼本与锦联房,中间只隔障板,亦有门相达,但虽设常关耳。

  诗成,而生适来,因自板间传递。生见其词,叹曰:「此琅□妙句也,世间
有此女□乎!」乃援笔立答曰:「花貌已含笑,爱花情不忘。黄金嫩颜色,一见
断人肠。愿结同心带,相将舞绿杨。相如奏神曲,千载共悲伤。」

  生亦于板间传递。琼见之,哂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复答矣。」

  自是,生入试届期,不暇复入锦堂。即日试毕,潜访故人。

  锦既尽欢,生亦尽乐。中夜,谓锦曰:「细观琼姬,甚有美意。

  吾既得陇,又复望蜀,何如?」锦曰:「君获鱼兔,顿忘筌蹄矣。」生誓
曰:「异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鲜血。」锦曰:「闻君誓词,痛焉如割。为君
设策,事端可谐。」

  是夜,乘三更睡酣,潜开门,入琼卧房,掀开帐衾。二姬睡熟,生按琼玉肌
润泽,香雾袭人,皓白映光,照床如昼。琼侧体向内而卧,生轻身斜倚相偎,唯
恐睡醒,不敢轻犯。片晌,锦持被去,琼阴知觉矣。锦笑谓生曰:「欲图大
事,胆无半分,然吾妹必醒,吾当往试。」锦至,而琼已起,乃复巧说以情。

  琼正色曰:「既不能以礼自处,又不能以礼处人!吾若隐忍不言,岂是守贞
之女?若欲明之于母,又失姊妹之情。况吾等逃难,所以全躯,岂宜以乱易乱?」
遂明蜡炬,乃呼奇姐,则奇已惊汗浃背,蒙被而眠矣。闻呼,犹自战惊,见火,
瞿然狂起。

  琼笑曰:「汝不被盗尚然,何况我亲见贼乎。」二人共坐,附耳细谈,载
笑载言,千矫百媚。生在门隙窃视,真倾国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飘扬,无非属
意琼姐。于时锦娘颇有逸兴,因与白生就枕。生即慕琼之雅趣,尽皆发泄于锦
娘,摇曳欢谑多时。二女潜来窥视,少者犹或自禁,长者不能定情。

  嗣是生慕琼之意无穷,琼念生之心不置。然琼深自强制,不肯吐露真情,但
每日常减餐,终宵多饮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锦。数日,身果不快。锦娘抚床
谓曰:「汝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爱,何必引嫌?况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
丈也?」

  琼曰:「姊误矣。岂谓是与!」

  居一二日,生来锦室。告以琼病,生遂问安。奇姐避入帐后。锦拽生裾
登床,笑谓生曰:「好好医吾妹。」锦呼琼曰:「好好听良医。」锦因辞去。
生留少坐。生问琼病,笑而不答。

  奇帐后呼曰:「好与大哥细言,莫使夜来发热。」琼笑曰:「有时亦热到汝。」
生以玉簪授琼姐,琼以金簪复白生。生执手固请其期,琼以指书「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复不纳。锦苦劝之,琼厉声曰:「汝等装成圈套,络我于
中,吾不能从,有死而已。」生闻言兴阑,锦亦含羞,而门遂闭。岂知其色厉
而内和,言坚而情动,中夜窥颠鸾倒凤之状,遂尔发舞蝶游蜂之思,三次起欲扣
门,害羞又复就枕,比生睡熟,扣扉不得开矣。顿增悒怏,神思昏沉。

  奇姐笑曰:「姐食杨梅,又伯齿酸,不食杨梅,又须口渴。今番锦姐不管,
白哥不来,牢抱衾枕,长害相思也。」翌日,生偶以事见赵母,回至中堂,无人,
因入锦娘寝所。琼自门隙度诗与生曰:「玉华露液浓,侵我绞绡袜。神思已飘摇,
中宵看明月。」

  生见诗亦答曰:「几回拽花枝,露湿沾罗袜。今夜上天阶,端拟拜新月。」

  锦娘曰:「琼姐已无车兜旱,兄又不鉴覆车,徒使月老愁。此诗莫持去也。」
奇姐窥视,笑曰:「今宵断谐月老约矣。请四姐过此一议。」锦以诗度与琼曰
:「今夜若不谐,向后更不来。」

  琼见诗,含笑目奇。奇与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锦分发春英买备。给赵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
姊妹三人意图赏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馔,且戒婢仆曰:「汝辈无得混乱,
与他姊妹尽欢。」因此固蔽重门,与生恣其欢谑,诚人间之极趣,百岁之奇逢
也。

  是夕,琼姐盛妆,枕衾更以锦绣,烂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药之迎风。
饮毕,奇姐密启重门,直趋赵母寝室,给以「不胜酒力,姊妹苦劝而逃」。赵母
甚欢,因与共寝。琼忽失奇所在,?解衣带。

  生亦苦无奈何。锦隔房呼曰:「何不奋龙虎之雄,断鸳鸯之带乎?」生犹
豫不忍。琼苦告曰:「慕兄上识,非为风情,谈话片时,足谐所愿。若必采春花,
顿忘秋实,兄亦何爱于妹,妹亦何取于兄乎!愿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
之璞自珍,则兄为士中之英,妹亦为女流之杰。不尔,当自经以相谢耳。」

  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体相偎,金枝不挂。中夜,生复请曰:「予为子断
肝肠矣。」琼曰:「吾岂无人意,甘断兄肝肠?但两玉相偎,如鱼得水,持此终
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谈笑?兄但以诗教妹,妹亦以诗答兄,斯文
之交,胜如骨肉。」生曰:「自见芳卿,不胜动念,得伸幽会,才慰夙心。

  若更以枕席为辞,必以鬼幽相拒。」琼曰:「妹亦知兄心,兄但体妹意。兄
必索幽会,须待琼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诗曰:「我抱月前兴,
谁怜月下悲。空中云轻过,遥望岂相宜。千里神驹逸,谁能挂络羁。忍怀横玉树,
无力动金枝。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密云迷归路,际遇待何时?相失齐飞雁,
茫茫空尔思。」

  琼亦口占答曰:「君识吾爱汝,那堪为汝悲。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神
骏驰黄道,何须下羁络。飘飘月中树,谁能剪一技?兰桥歌舞路,且待晓风吹。
云度横碧海,春来也有时。愿至桃花候,油然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时也?」琼曰:「合卺之际耳。」生既竟夕不寐,女亦
终夜不眠。诗韵敲成,东方既白矣。

  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时候耶?」生曰:「枉尔为月老,使我怨
苍天。」锦笑曰:「月老解为媒,能教汝作事耶?」琼姐和衣而起,生亦长叹
下床。琼对锦曰:「与白哥说一场清话,正快我敬仰之私。」锦曰:「何以
谢媒?」琼曰:「多谢,多谢!」又问生曰:「何以谢我?」生曰:「相见不相
亲,不如不相见;相亲不知心,不如不相亲。」及梳洗毕,固辞归。琼曰:「不
必出去,妹有一樽叙情。绣房无人往来,哥哥不必深虑。」生曰:早教我归去也,
勿磨我成枯鱼。」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
之磨,乃真磨也;无畏之畏,诚至畏也。」锦笑曰:「我备细闻知,兄真无
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际之玉,玩弄令人自
怜,何忍遽加摧挫。」时琼方对镜,锦为之画眉,且谓曰:「我闻哥言,尚思
软心,汝之所为,太无人意。」琼曰:「知过,知过。」

  少顷,奇姐入来,盛妆靓服,云欲回家。拜锦娘曰:「暂别,暂别。」拜
琼姐曰:「恭喜,恭喜!」问曰:「哥哥去矣?」琼曰:「尚留在此。」时生出
见,奇亦拜辞。生曰:「适有一事,欲来相投,终夜无眠,肝肠尽断。」奇笑不
答,密谓琼曰:「姐夫何出此言?」琼以实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执,莫怪
姐夫断肠。」生在锦房,闻言突至,曰:「愿妹垂怜,救我残喘。」奇姐逊避
无路,被生搂抱片时,求其订盟,终不应。

  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云雨,正欲告归,兄勿惊动。」

  生方释手。琼抚其背曰:「阿姐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叙。」

  奇娇羞满面,不能应声。琼戏之曰:「不食杨梅,今番齿软矣。

  」因共出细谈曰:「吾与贤妹,生死之交,向时同遇郎君,今岂独享其乐耶?
细观此人,温润如玉,真国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从,吾神已为所夺
;若欲苟就,又恐羞脸难藏。

  妹若先归,而吾亦去。妹归虽坚白无瑕,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
作伴。若必坚为贞女,岂忍吾染风流?」奇笑曰:「与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
与兄同欢同乐,非吾愿也。但白哥风流才子,我爱之何啻千金。但非垂发齐年,
安敢蒹葭倚玉?姊当怜我,我且不归,奉陪数时,少罄衷曲。」时琼、奇方掩扉
而入,春英卒然扣门曰:「老安人来送姐姐。」锦应曰:「我留此饯行。」生舔
□(音忝炎,吐舌貌。)曰:「几误事矣!」

  于是锦入见赵母,给以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劝酒。」
于是入百花园内,相对尽饮。锦出令以劝琼,奇勒琼以尽饮。锦自称「主婚
大姊」,奇自号「年少冰人」。

  啐酒交欢,摘花相赠,琼姐不胜酒力,顿觉神思沉酣。正是:竹叶缀三行,
桃花浮两脸,愈加娇嫩,酷似杨妃矣。

  饮宴赏月留连

  时日方转申,扶琼就寝。生、锦为解罗带,奇姐为布枕衾。

  琼半醉半醒,娇香无那,谓生曰:「妾既醉酒,又复迷花,弱草轻盈,何堪
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丧微躯。」生坚意求欢。
女两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经风雨,若兄怜惜,万望护持。」生笑曰:「
非为相怜,不到今日。」生护以白帕,琼侧面无言。采掇之余,猩红点点;检视
之际,无限娇羞。正是一朵花英,未遇游蜂采取;十分春色,却来舞蝶侵寻。生
于云雨之时,未敢恣其逸兴。只见:容如秋月,脸斜似半面□娥;神带桃花,眉
蹙似病心西子。锦衾漾秋水,娇态袭人;玉露点白莲,和风入骨。生欲采而女
求罢采,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飞扬,如风之抟柳;形骸留恋,如漆之附胶。
诚天下奇逢,世间佳遇。斯时锦、奇窃视,莫不毛骨竦然。生既战休,琼谓
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将图结王谢之姻,不意见崔张之事。但微躯已托
之兄,愿终始如环不绝。」因以少时所佩玉环授生,永以为好。生曰:「此奇遇
也,吾当作赋以纪之。」琼曰:「与兄联句何如?」生曰:「甚妙。」时天将暮
矣,于是明豹膏之烛,索文房之宝,揭得「林」字韵。生为之首倡,曰:「爰朱
明之佳候兮,花娇笑于上林(白景云)。

  风乍和而乍暖兮,黄莺巧调夫奇音(李琼姐)。兹良辰之可爱兮,展予布于
花阴(白)。怨中闺之寂寥兮,憎飞蝶之侵寻(李)。予登瑶台以盼望兮,抚求
凰之素琴(白)。修予容于鸾镜兮,饰环佩于绿襟(李)。

  上凭虚之绮阁兮,见绝色之奇琛(白)。与英豪而乍遇兮,拟天上之球琳
(李)。缘秋波之转盼兮,飘荡子之芳心(白)。彼飘飘之元白兮,托孤凤以悲
吟(李)。凭栏百种情思兮,横忧怀之□□(白)。守深闺以困念兮,亦凌风而
顾影(李)。比天上之嫦娥兮,虞空思夫画饼(白)。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郁忧
而自省(李)。谢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于巫山之岭(白)。朱履之遇金钗兮,
惭花容之载整(李)。感芳卿之怜予兮,傍日边之红杏(白)。君似采蝶恋花兮,
舞正阳之美景(李)。弄珠环于掌中兮,缅此生之何幸(白)。抱席上之奇珍兮,
羞芳情之欲逞(李)。问予二人其何若兮,拟桃源之遇刘(白)。亦似文鱼比目
兮,深芳沼之清流(李)。赛连枝之琪树兮,偎玉骨于青丘(白)。斜据胡床吟
咏兮,宛银河之女牛(李)。并头莲花似汝与我兮,开菡萏于芳洲(白)。

  罗带同心共结兮,不解夫千秋万秋(李)。指九天以为誓兮,情方钟而思悠
悠(白)。愿以□日为正兮,吐誓词而含羞(李)。千金难买此良晤兮,诚人
世之所好逑(白)。缘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谐此鸾俦(李)。软玉温香在手兮,
身外更有何求(白)?作赋□□致祝兮,幸无使妾叹白头(李)。」

  词赋既成,各书其一,女制二锦囊藏之。时樵鼓三更,琼倦而就枕矣。

  生共枕片时,乃曰:「吾去谢冰人,免叫她嗔恨。」遂开锦娘之户,上镂
金之床。时?:「适自何来,遽集于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陈初终,不
敢隐寂。

  锦曰:「吾悉闻矣,试君心耳。」生因求欢。锦固辞谢,曰:「妾闻人
亦有言,一座岂有两主?」生笑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锦曰:「冠玉
之英,亦不背本。」因与之久谑。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东床独宿,
兄可着意恳求,机会不可错过。」

  时奇已醒,只得诈睡。奈生兴如狂,刻意求欢。奇幸着里衣,力以死拒,然
形神虽未媾合,而骸骨亦尽偎依矣。牢抱甚久,坚守不从。生固请具期,奇答曰
:「后会有日」。生苦恳,无奈何奇哀告不已。锦恐声迹外扬,乃起,劝生释
手。

  生既终夜不寐,不胜困倦,乃复就枕片时,赵家已进早膳。

  起而梳洗,以计脱归,不及告辞。琼甚悒怏,相送□惶,泪倾春雨。琼既为
生切念,又复为奇萦怀,寝食不安,衷肠闷损,唯锦娘调谐左右,曾莫得其欢
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是日,奇姐遣侍女兰香至,琼姐题七言古诗一首,密封付之。诗名《飞雁曲
》:「日斜身傍彩云游,云去萧然谁与伴?不见月中抱月人,泪珠点滴江流满。
并头鸿雁复无情,不任联飞各分散。莫往莫来系我思,片片柔肠都想断。」

  奇读其诗,不觉长叹。母问其故,权辞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药方。」
母曰:「明早即令兰香送去,不可失信于人。」

  奇乃步韵制诗,翌日送去。诗曰:「彩云昨夜绕琼枝,千秋万秋长作伴。举
首青天即可邀,何须泪洒江流满。江头打鸭鸳鸯惊,飞北飞南暂分散。归来不见
月中人,任是无情肠亦断。」

  琼见之,不觉掩泪。锦读之,亦发长叹曰:「二妹皆奇才,天生双女士也。」
然锦亦通文史,但不会作诗,生称为「女中曾子固」。至是,琼强之和。锦\
笑曰:「吾亦试为之,但作五言而已。」诗曰:「巫山云气浓,玉女长为伴。而
今远飞扬,相望泪流满。襄王时来游,风伯忽吹散。归雁亦多情,音书犹未断。」

  琼见锦诗,曰:「四姊好手段,向来只过谦,若遇白郎来,同心共唱和矣。」
锦曰:「贻笑大方耳。」

  适生令小僮奉杨梅与赵母,锦问曰:「大叔安在?」答曰:「往乡才回。」
琼将锦诗密封与生,生意其即琼所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至,琼且喜且怒,骂曰:「郎非云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
采,去去来来;花英既采,一去不来。锦囊联句,还我烧之!」生曰:「我若
负心,难逃雷剑,实因家事,无可奈何。向来新词,卿所制乎?」琼曰:「四姊
新制。」生曰:「曾子固能作诗乎?」琼曰:「向来只谦逊耳。」生对锦曰:
「承教,承教!」锦曰:「献笑,献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琼曰:「
为二姐耳。」因道其由,及出琼奇二作。

  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琼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当奉和
新诗,但适远归劳顿,求一瞌睡,少息片时。」锦曰:「请卧大妹之房,以便
谢罪。」琼曰:「请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诗。」二人相推,久而不决。锦良久
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犹未尝真味,决当先让,再无疑焉。」主乃携琼登床。

  是夕,稍加欢谑,然亦未骋芳情也。罢战之后,琼谓之曰:「奇妹与吾共患
难,结以同生死。今为爱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虽得,朋友之义乖矣。」生曰
:「吾见三姬,均所注意,由此达彼,良有是心。但苦情为卿,方才入手,又思
及彼,非越分妄求乎!况此女未动芳心,又坚宁耐,是以不敢强。卿何以为谋\
耶?」琼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脱,若驯其德性,犹易为谋。但恐见机不复来此,
若更再至,易以图矣。且学刺而丽线无双,学诗而妍词可取,真女中英也。」因
诵其《拜秋月诗》曰:「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高照地天今古明,
看破千山万山骨。清辉不减度年华,光阴转眼如超忽。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
春负华发。」

  生叹曰:「奇才,奇才!恨个肯相倡和耳。」须臾,生起,与锦交欢。锦
久待情浓,乃恣生欢晤。锦于得趣之际,未免啭出娇声,虽惧为琼所闻,然
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报戒严,狂寇肆集,琼、奇家眷,填满赵家。生欲入无门,乃绐于
赵母曰:「母有重壁,与儿为邻,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凿一小门相通,庶箧
笥便于寄顿。」母爱生如子,遂言无不从。生即得计,即制小门,自此可达琼房,
昼夜往来甚便。锦娘亦谓赵母曰:「儿居幽嫠,不宜见客。今逃寇人众,闲往
杂来,愿西边诸门,儿自关锁。不用童仆,自主爨燎,与二妹共甘苦,俟寇定再
区处。」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计可比良、平,任苏、张莫测其秘矣。

  奇姐自归后想生甚切,吟一绝曰:「巫山旧枕处,那堪临别时。云卿频入梦,
何日叙佳期?」

  此日复至,琼喜不胜,问奇曰:「别后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
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琼曰:「何忍心若是?」奇曰:「
他与我无干。」琼曰:「吾妹已染半蓝。」奇曰:「任他涅而不缁。」大笑而罢。
午后,因检绣册,得见前诗,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
久与姊别,思叙佳期耳。」琼笑曰:「吾妹错矣。男女相会,是为佳期。本思云
卿,如何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琼曰:「吾为妹成之。」奇曰:「大姊
不须多事。」琼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从来不饮冷水。」琼曰:「
汝今番要食杨梅。」复大笑而罢。

  是夕,赵母请奇叙别,琼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唯见琼姐在房,握手求
欢,再三固拒。生曰:「初开重壁,适迩启行,若欲空归,恐非吉利。」因和衣
一会,琼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诵其佳句,乃献策曰:「今夜二更时候,
兄当过此重门,牢抱鸳鸯,勿使飞去。」因附耳细语。生曰:「吾已谕矣。」生
暂归家。奇亦饮罢入房,谓琼曰:「今夜我别处睡,只恐白郎复来。」琼曰:「
此时人乱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见,除非夜半梦中。」奇不知重壁可
通,只将锦房门固锁,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过此门矣。」悉解衣,与
琼共卧,怀抱如交颈鸳鸯。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为即琼也。及蝶至花前,
乃始惊觉。生曲尽蟠龙之势,奇嗔作舞凤之形。生亦无奈。奇曰:「哥且放手,
我非固辞,但琼姐相会劝渠,我岂独甘草率?」生曰:「何以为誓?」奇曰:「
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明日若负心,终为泉下鬼。」锦琼呼曰:「兄真无
力量,今番又复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床柱,生急抱持,稳睡
至天明,含羞不起,琼再三开谕,乃敛容下床。时生已去,琼问:「今宵之约何
如?」奇笑面点首。

  是日,三姬皆盛妆,生为开佳宴。日前,生僦赵室,俱无一人居住;母亲从
父宦游,生亦议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过去,设案,当天诅盟。是时
誓词,皆锦代制。锦先制姊妹三人告词,遂命拜参,当天焚奏。其词曰:「
维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虔讱明香,上告月府之
神曰:窃以女生人世,魂托月华,是太阴之精灵,实微躯之司命也。锦等三人,
缔为姊妹,如负月前之誓,决受月斧之诛。明月在天,俯垂照鉴。」

  又制与生同盟告词,罗列展拜,上告穹苍。其词曰:「维重光作噩之岁,正
阳□旦之时,同心人白景云、赵锦娘、李琼姐、陈奇姐,皆结发交也。荷天意
之玉成,谅月老之注定。男若负女,当天而骨露形销;女若负男,见月而魂亡魄
化。煌煌月府,皎皎照临。」

  白生琼姐佳会

  是夕,四人共欢,三鼓罢宴。琼、奇先归绣房,生、锦共撤肴馔。

  奇含羞缩,欲背前言,琼曰:「盟誓在前,岂敢相负?」

  奇执琼手,曰:「真个羞人!将奈之何?」琼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罗带。
琼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动十七岁小姐作媒婆耶?妹夫来矣,衣带快解。」
生亦突至,奇笑而从。因蒙被而眠。琼视生曰:「慎勿轻狂,嫩花初吐也。」生
笑而登床。

  只见云雨之际,一段甘香,人间未有,但略点化,即见猩红,生取而验之。
奇转身遽起,谓生曰:「十五载养成,为兄所破,何颜见吾母乎!皆姊姊误我也。」
生细细温存,轻轻痛惜,待意稍动,乃敢求欢。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复然?」
生曰:「此是采花,未行云雨。二姬雅态,妹所悉闻,若不尽情,即丧吾命。」
奇不得已,乃复允从。但见芳心虽动,花蕊未开;骤雨初施,何堪忍耐。乍惊乍
就,心欲进而不能;万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缩。愁眉重蹙,半脸斜偎。鸳枕推捱,
顿觉蓬松云鬓;玉肌转辗,好生不快风情。虽其娇态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满。
生亦轻试,未敢纵行,但得半开,已为至愿。须臾云散,香汗如珠,盖其相爱之
情固根于肺腑,而含羞之态自露于容颜。

  固问真情,再三不应,贴胸交股而卧,不觉樵鼓三更。

  琼姐举灯来,曰:「吾妹得无倦乎?」生兴大发,拽琼登床,尽展其未展之
趣。琼亦乐其快乐之情,真盎然满面春,不复为娇羞态矣。既罢,奇变曰:「姊
姊得无倦乎?」琼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谑,忽尔睡酣,日晏不起。
奇姐之母。陈氏夫人也,在外扣门甚急。锦忙速唤,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
尤幸夫人不觉。琼因绐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适就枕耳。」夫人谕奇姐曰
:「汝与大姊虽表姊妹,患难相倚,当如同胞,须宜勤习女工,不可妄生是非,
轻露头面。昨赵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仆往来,此习勤俭一端,吾亦闻之自喜。

  」少顷,琼姐母亦至,见此二姬犹未梳洗,责琼曰:「鸡鸣梳头,女流定例。
此时尚尔,何可见人!」琼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复就枕耳。」二母信之而
回,琼、奇胆几破矣。

  奇深懊恨,琼亦赧然,相对无言,临镜不乐。奇曰:「自今痛改前过。」琼
曰:「我亦大觉昨非。」锦隔墙呼曰:「只恐白郎来,芳心又依旧矣。」奇曰
:「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锦笑曰:「吾罪诚深,须宜出首。」奇曰
:「姊首何人?」锦曰:「专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据?」锦曰:「诗
句尚存。」琼曰:「我与汝姊妹连和,从今作清白世界。」锦笑曰:「江汉以
濯之,不可清也;秋阳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当入侍慈母,不理许多
闲非。」锦曰:「不过三五更,复想叙佳期矣。」奇不觉发笑。锦娘启扉而
入,曰:「我欲为白哥制双履,愿二妹共乐成。」琼曰:「谨依来命。」奇曰:
「吾弗能也。」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尔向前。」共笑而罢。于是锦
娘制履,二妹协功,日暮倦勤,共成联句。推琼首倡,为五言排律云:「四月
未明候(李),阳和乍雨天。榴花红喷火(赵),荷叶绿铺钱。公子游琼苑(陈),
奇英奉碧泉。柳暗迷归路(李),花香透坐筵。云钟敲清韵(赵),锦瑟奏初
弦。意马牢牢系(陈),心猿荡荡牵。

  多情慵针线(李),得趣赋诗编。蛱蝶台前舞(赵),鸳鸯水上连。愿为连
理树(陈),合作并头莲。信誓深银海(李),风流满玉川。文君如可作(赵),
司马亦称贤。为制绿双履,高高步紫烟(陈)。」

  锦笑曰:「二姐口硬似铁,心软如绵。」奇曰:「何以知之?」

  锦曰:「看诗便知。」奇笑曰:「君子戏言,不可戏笔。」琼笑曰:「可
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饮,不至。三姬无限□惶,坐至四更方登床,比
至鸡鸣,起梳洗矣。

  生醉醒,小胜痛恨。清晨,即诣琼房,冀图一会,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
候母。生疑事机漏泄,又惧心志变迁,题诗示琼曰:「酩酊不知夜,醒来恨杀人。
洞门空久坐,不见百花春。」

  生坐久,不见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晓,怅怅而去。

  琼归,见诗,笑曰:「白郎夜来被酒,今朝无限□惶。」

  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还自醒。」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
必定迷花。」少顷,家僮来报:「文宗发案。」赵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对深
思,侧耳欲闻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
决应高选,不须姊姊猜疑。」琼笑曰:「汝是座上观音,说话自然灵圣。」

  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识破十年学问矣。」奇带羞含笑。

  时午膳犹未毕,家僮入报赵母曰:「白家大叔考居优等矣。」

  赵母甚喜,来报三姬。锦、琼俱目奇,奇亦带冷笑。

  赵母既退,锦、琼戏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观音也,每事拜而问焉。」
欢笑而罢。

  是日黄昏时候,白生归,入见赵母,因请见李老夫人及陈夫人。夫人曰:「
好个清俊秀才,他日必成伟器。」生以所赏银花献之赵母。赵母分赐三姬,各妆
为士宝花胜。奇姐一枝,尤加巧丽。琼姐戏以词曰(名《忆王孙》):「□娥神
已属王孙,坐对花神久断魂,燕语莺声不忍闻。想越黄昏,花胜鲜妍独倚门。」

  四美连床夜雨

  是夕,入三姬之室,谈笑尽欢,不觉樵楼起鼓。锦对琼曰:「二姐尚未知
趣,今夜当使尽情。」乃一与白郎解衣,一与奇姐解裙,勒之共卧。奇姐固辞。
锦曰:「自此以始,先小后大,以此为序,勿相推辞。」生然之。但见轻怜痛
惜,细语护持。

  女须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动,桃口含芳,生略动移,即难忍耐。生
曰:「但唤我作檀郎,吾自当释手。」奇固推逊,生进益深。奇不得已,曰:「
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数言,不觉真情尽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锦来,呼曰:「琼姐相候多时,如何甘心熟睡?」生与锦去,即登琼榻。
琼曰:「愿君安息片时,相与谈话为乐。」因询奇佳兴,生细道真情。琼闻言心
动,生雅兴弥坚,于是复为蜂蝶交。及罢,琼谓生曰:「君为妾困倦如斯,妾不
忍君即去,但锦姐虚席已久,君其将奈之何?」时锦立在床前,搂抱同去,
相对极欢。

  锦风月之态甚娇,生云雨之情亦动,在生已知锦之兴浓,在锦唯惧生
之情泄。谓生曰:「君风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为同床之会,不知君意
何如?」生曰:「此是人间之极欢,但恐二妹不允从耳。」锦曰:「吾绐之使
来,然后以情语之耳。」

  于是,锦绐琼曰:「白郎适来发热,如何是了?」琼方醒觉,闻言战惧,
即起问安,被生搂定,乃告以锦意。琼只得曲从。锦复绐奇曰:「白哥满身
发热,琼姊在彼问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锦曰:
「去问安便是。」

  奇遽起索衣,不得其处。锦曰:「快去,快去,!夜暮无妨。」

  适至床前,被生搂抱,只得曲从。生刻意求欢,三姬推让不决。

  生锐意向锦,锦辞曰:「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向爱二妹妙句,兄当与
之联诗,使妾得以与闻,亦生平之至愿也。」生曰:「妙甚。」即床上口吟,生
为首倡。曰:「君不见瑶台高映碧天东(白),珠玑璀璨玉玲珑(赵)。又不见
襄王朝来飞白马(李),日暮又复跨青马总(陈)。乍云乍雨迷花月(白),罗
襟飘摇扬轻风(赵)。沉香亭北花盈砌(李),牡丹芍药海棠红(陈)。观花不
饮心如醉(白),醉倒花前月朦胧(赵)。一片芳心作蝴蝶(李),飞来飞去入
花丛(陈)。美人葱素紫罗绮(白),语笑花间喜气葱(赵)。贻我佩环传心愫
(李),复将心事托丝桐(陈)。

  柔情已为奇音动(白),忙忙飞舞采花蜂(赵)。与君窃药先奔月(李),
森然火会广寒宫(陈)。广寒月色皎(白),报我三青为(赵)。玉华露液浓
(李),想思梦来绕(陈)。锦花琼□饰绮罗(白),赵姬慷慨扬清歌(赵)。
投桃报李心深念(李),雷陈契合乐如何(陈)。今夕何夕此良晤(白),娇来
锦袖舞婆娑(赵)。球琳琼玖敌诗句(李),奇词清韵长吟哦(陈)。长吟哦,
得句多(白),九天牛与女,此日共银河(赵)。鱼比目,戏新荷(李),山盟
长翠长巍峨(陈)。吁嗟五色云霞霭(白),艳妍好结同心带(锦)。同心
长系碧天云(李),勿使碧云游天外(陈)。云油油,不自由(白),神魂飞荡
与云流(赵)。中天明月长为伴(李),愿伴千秋与万秋(陈)。我本修然一凤
侣(白),今朝相伴三鸾俦(赵)。愿作在天双比翼(李),凤雏对舞含娇羞
(陈)。奇瑛勿为年华少,五百天缘犹未了(白),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轻红
入芳沼(赵)。柳腰娇弱不禁风,风怒狂摇犹悄悄(李)。桃李不似锦琼英,
抱露春融情窈窕(陈)。爱花都作连枝香,和雨和云到天晓。

  从今不作旧梦思,同心齐唱佼人僚(白)。」

  次夕,遂为同床之会,推锦为先。锦娇缩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欢同
悦,必须尽情尽意。」琼曰;「四姊何无花月兴?」奇曰:「四姊何不逞风流?」
于是生与锦共欢,锦亦无所顾忌。次及琼姐,含羞无言。锦曰:「吾妹真
花月,何乃独无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琼曰:「如妹痛切,不得不
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锦琼共按玉肌,生大展佳兴,轻快温存,护持
痛惜。琼曰:「夫哥用精细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笃。」自是而情已溢矣。
至五更睡觉,斜月照窗,生疑为天曙,唤诸姬俱起,则明月在天。锦笑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琼笑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风
清,如此良夜何!」琼因请曰:「君之歌赋,已得闻矣,妙曲芳词,未之闻也。
愿请教。」生曰:「请命题。」琼曰:「试调《蝶恋花》何如?」生曰:「请刻
韵。」琼因诵东坡「花褪残红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为韵,试看可与东
坡颉颃否。」

  生吟曰:「谁家宝镜一轮小,抛向云间,光遍罗帏绕。夜浅夜深今多少,玉
露玲珑溅芳草。院宇深沉谁知道,惊梦残更,却被佳人笑。恨断楚天情悄悄,花
暗蝶朦添烦恼。」

  琼曰:「甚妙!吾姊妹联句以和之,何如?」锦辞谢曰:「非所长也。」
奇曰:「纵使不工,亦纪佳会。何妨,何妨。」于是琼为首倡:「绿窗人静月明
小(琼),银汉波澄,半向蓝桥绕(奇)。楚峡春非少(锦),淡淡巫云擒瑶
草(琼)。不谓□娥来知道(奇),惊起东君,自惊还自笑(锦)。闻睡鸭啼
□声消,几番惹得多烦恼(琼)。」

  生叹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复就枕,谈话衷情,不
能尽述也。

  自是,屡为同床之会,极乐无虞。不意笑语声喧,属垣耳近。有邻姬者,隶
卒之妇也,疑生为内属,安有女音,遂钻穴窥之,俱得其情状矣。是夕,唯琼、
奇在列,锦以小恙不与。

  次早,生过其门,邻妇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谓极乐矣。」生诘其由,句句
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缄口。妇笑曰:「何用惠也,但着片心耳。」
生因归告锦娘,且曰:「姑勿与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难容也。」锦曰:「此
妇不时来此,况有洒洒风情,兼有「只着片心」之言,不为无意于君。君若爱身,
不与一遇,机必露矣,君其图之。」生不得已,至晚,径诣邻妇之家,与作通宵
之会。果尔得其真情,与生重誓缄口矣。

  是夕,琼、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谁
知复谁知,花妖窗外窥。花阴月影动,犹自想花枝。」

  琼、奇骤惊:「异哉此言!幸详告我。」锦曰:「昨宵事露矣。

  白郎去矣,尚望同床会乎!」于是为道其详,琼、奇泪涟。自是同床会散,
生、姬深加敛迹矣。

  庆节上寿会饮

  越五月五日,生为赵母贺节。母亦置酒邀生,生辞。李老夫人、陈夫人各遣
侍婢催之,生入谢曰:「承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严。」老夫人曰:「彼此旅
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见。琼、奇不出,生饮数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
:「守礼之士也。」赵母曰:「此儿无苟言,无苟动,真读书家法也。

  其亲宦游,无人照管,况当佳节,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

  于是复备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饮。生制一词,名曰《浣溪沙》:「晴天
明水涨兰桥,画□箫鼓明江皋。翩翩彩袖拥东郊。

  倚阑干闷萦怀抱,武陵溪畔燕归巢。谁怜月影上花稍。」

  小哥默记其词,归为夫人诵之。老夫人精于词章,琼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
者也,极口称善,以示三姬。三姬闻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诗乎?
未免谓其伤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顷,亦各散去。

  是夕,生扣重壁小门,琼、奇固蔽不开。生扣既久,锦娘启扉。二姬见生,
泪下如雨,固问不应,相对□惶。生知锦泄前言,再三开谕,坐至三更,二姬
乃曰:「兄当厚自爱身,吾等罪当万死。即不能持之于始,复不能谨之于终,致
使形迹宣扬,丑声外着,良可痛也。」因相与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
生,况患难乎!卿下记申、娇之事乎?万一不遂所怀,则娇为申死,申为娇亡,
夫复何恨!」生即剪发为誓,曰:「若不与诸妹相从,愿死不娶。」三姬亦断发
为誓,曰:「若不得与白郎相从,愿死不嫁。」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
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琼、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属,当以此事明之
吾母。哥或见怜,幸也;不尔,则自刭以谢君耳。宁以身见阎王,决不以身事二
姓。」生谓锦曰:「于卿何如?」锦誓曰:「生死不相离,离则为鬼幽。于
君何如?」

  生誓曰:「终始不相弃,弃则受雷轰。」于是四人相对尽欢,不复顾忌。

  越十有三日,赵母诞辰也,生以厚仪上寿,且为三母开筵,复请三姬,同预
燕席。李老夫人许之。时二姬亦上寿鞋、寿帕,且称觞焉。生筵适至,二姬趋避。
李老夫人曰:「相见无妨,赵姨之子,即汝表兄也。」——盖琼、奇之母皆产于
林,与赵母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见,固逊不肯登筵。
赵母曰:「幼女畏生客,我与之区处。」于是置生席于堂之小厢,命小哥侍焉。
饮至半酣,生与小哥出席劝酒。

  老夫人曰:「酒不须劝,久闻高才,欲请一词为寿,何如?」

  生辞谢。老夫人曰:「吾已见《浣溪沙》矣。」生曰:「惶愧!

  」遂请命题。老夫人曰:「莫如《千秋岁》。」生复请刻韵。

  老夫人曰:「吾幼时尚记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报平安好」之句,即赓此
韵,尤见奇才。」生不假想,即挥毫曰:「绿阴芳草,黄鹂声声好。瑶台上,华
筵表。的的青鸾舞,王母霏颜笑。蟠桃也,千岁华浑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极先来到。玄鹤算,良非小。优游乾坤里,添筹还未了。备
五福。彭让寿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词也。」唤琼姐曰:「汝向时言能为之,今尚能制乎?」
琼姐逊谢。夫人曰:「聊试一词,以求教耳。」

  琼因制词曰:「玉阶瑶草,报道年年好。绮阁上,琼台表。蟠桃生满树,采
撷真堪笑。再结子,又是三千年不老。

  金樽频倾倒,王母乘鸾到。寿星高,乾坤小。人在华筵表,劝酬犹未了。齐
嵩祝,万年称寿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门布鼓,音响顿殊。」生曰:「奇才,奇才!云
所远让。」陈夫人目奇姐,曰:「汝镇日与大姊谈诗,我不知云何。今聊试汝,
汝其勿辞。」奇出席拜老夫人与赵母,曰:「献笑,献笑。」复拜生,曰:「求
教,求教。」

  老夫人曰:「不必论诗,礼度自过人矣。」奇制词曰:「瑶池绿草,近来长
更好。朱明日,暄人表。况此熏风候,登筵人喧笑。华筵开,共祝那人长不老。

  好怀尽倾倒,寿星都来到。乘鸾客,才非少。倚马雄才,万言犹未了。吐芳
词,长祝慈闱多寿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词也!可谓女学士矣。」词毕,各就位。

  锦娘曰,「请谢教。」于是既奉三母之觞,复过生席劝饮。时兰香自外持
茉莉花来,既献三母、锦娘矣,一与琼,琼曰:「送与小哥。」一与奇,奇曰
:「送与白官人。」兰香递与生,笑谓生曰:「此花心动也。」锦厌其言,嗔
目视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顷罢筵。

  是晚,生入三姬绣房,为绸缪之会。与奇会毕,因谓曰:「尔殊不检点,词
中称扬太过。」奇曰:「偶笔氛所至耳。」

  又备述兰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于母。母怒笞兰香,香曰:「此言诚有,但戏与白郎言之,姐
姐安得闻?必是白郎密以告姐,愿夫人察之。」

  夫人生疑,唤奇姐,谓曰:「止谤莫如自修。」奇且复大恚。

  夫人与诘其得闻之由,奇姐语塞。锦适至,曰:「此言锦实得闻,故以
告妹。」兰香自是言亦塞,陈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凉亭水阁风流

  数日后,陈夫人语赵母曰:「天气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园凉亭水阁,可居
三女于中,锢其出入,何如?」赵母然之。

  遂自琼、奇房后开门,恣其园亭逸乐;以为外之房门谨严,而不知内之重壁
为便。虽诸侍女颇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陈夫人诘春英曰:「汝久侍深闺,宁知白郎事乎?」

  春英曰:「无之。内外并不相见,又无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
春初白郎常至,妾犹有疑,今无事辄数十日一来,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后,西
带诸门俱严关锁,虽侍婢不得往来,白郎能飞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于纳凉亭中欢谑,间亦多亵狎,独琼姐坚执不从。是月望日,生
与锦、奇在临水阁中作乐,琼姐不至。锦作书,令奇姐招之。琼复书曰:「
劣表妹李琼琼敛衽启覆四表姊妆次:即晨夏景朱明,莺花流丽,莲白似六郎之一
笑,榴红拟飞燕之初妆。鱼作态而戏金钩,鸟沽娇而穿细雾。纳凉亭上,习习清
风;临水阁中,腾腾爽气,诚佳景也。况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颜,凭栏笑语;
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抚景写怀,岂不乐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纵,纵欲成
灾;乐不可极,乐极至哀」。且蝶慢岂端庄之度,淫亵真丑陋之形。读《相鼠》
之赋,能不大为寒心哉!

  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愿相与念之。」

  奇姐持书来,曰:「莺莺不肯至,红娘做不成。此书中好一片云情雨意,要
汝等跪听宣读。」生长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
拜。」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观。」奇姐出诸袖中。生、锦展读,笑曰
:「这云情雨意,岂不害了相思。不会作红娘,反会来卖乖。」锦曰:「好好
拜一拜还我。」生曰:「我要她替莺莺。」搂谑多时,大笑而罢。

  越十有七日,生闻其叔自荆州回,候接于都门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
同在纳凉亭上女工。饭后,赵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
姬所为。奇姐闻兰香呼门声甚急,笑曰:」此婢又来探消息矣。今日若无状,决
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惧他矣。」及启扉,诸婢皆在,云赵母送茶,
三姬谈笑啜茗。兰香步花阴,过柳径,穿曲堤,无处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
:「以鞭马之鞭,鞭此婢也。」

  兰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开两朵莲花。」奇姐
令桂香唤之,至则令跪于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亏汝?汝乃以无形
之事,生不情之谤,汝欲离间吾母子耶?汝到亭中,众皆侍立,汝乃驰逐东西,
欲寻我显迹耶?汝今寻着否?汝好好受责!」兰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
兰香是□娥身边一兔。兔恐□娥薄蚀,无所依傍,乃爱护姐姐独至,故有前日之
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闲遍阅佳景,岂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当
万死。且姐姐女流豪杰,白郎文士英豪,岂是相配不过?但恐轻易失身,白郎视
姐姐如墙花,姐姐望白郎在云外,那时悔不及耳。兰香与姐姐同安乐,亦与姐姐
共患难,安得不过计而曲防?」奇曰:「无端造谤,尔罪何如?」兰香曰:「固
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检制耳。诗词属意,可疑一也;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
花相赠,可疑三也。众人皆有此疑,兰香安敢不告?若李琼姐之端在,赵四娘之
严谨,安有此谤?」奇姐大恚,鞭之流血。时琼、锦游芳沼之滨回,告奇姐曰
:「沼中莲花果开并蒂,此佳祥也。

  姑恕兰香,同去一看。」奇遂释之。

  诸婢归,俱以并蒂莲告于赵母。母喜,邀李老夫人、陈夫人同赏。

  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孙及笄未配,此
老身之深虑也。今天赐佳祥,愿觅快婿。」

  又为陈夫人祝曰:「愿奇姐早定良缘。」又为赵母祝曰:「愿小哥早得佳妇。」
时方登席,赵母请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来看。」老夫人与陈夫人有不欲意,
以赵母深爱,勉强从之,令秋英、小珠往召。归报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何
事发怒。

  」赵母曰:「春英颇晓事,可往探之。」复归,报曰:「白大叔原配曾边总
小姐,今曾老爷远宦边疆,白老爷不欲大叔远去成亲,曾老爷不欲小姐远归还亲,
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内,白老爷运粮入京,与曾老爷相遇,二人言兢,有书退
悔。今白老爷遣大叔回家,为大叔再议婚姻,因此发怒。」赵母曰:「大叔知我
请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爷吃饭,即来。」

  少顷,生至,且细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即,何虑无妻。」
赵母笑曰:「儿勿虑,我与汝为媒。芳沼中有莲并蒂,此是祥瑞,第往观之。」
生因与小哥同往,果见并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饮酒,赋诗曰:「中夏正炎蒸,
百花何明媚。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并蒂莲花开,香风暗度来。瑶池游王母,
绮阁泛金。向人娇欲语,酷似西施女。相对吴王宫,乘风相娇倨。日分双影流,
风动两枝浮。羞向孤鸾镜,应知学并头。莫作等闲赏,交枝芳沼上。瑞霭为谁
开,霞标着天榜。香韵远并清,双莺柳外鸣。应与两歧麦,同荐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叹曰:「流丽清新,海内才华也。」赵夫人笑曰:「可
当聘礼否?」老夫人笑目锦娘,曰:「汝三姊妹联句和之何如?」二姬推让,
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万勿为异。」二姬然之。琼首曰:「逢
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琼)。两沼已含流,双莲何并瑞(奇)。风吹昨夜开,
浑疑天上来(锦)。

  为汝登池阁,因兹泛樽(琼)。潘妃浑不语,携手湘江女(奇)。吴壁喜相
逢,二乔斜并裾(锦)。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琼)。翡翠双飞翼,鸳鸯
栖并头(奇)。王母瑶池赏,云车停水上(锦)。瑞宇已流春,天门初放杨
(琼)。应识芙蕖清,哪占丹凤鸣(奇)。太常如可纪,图此上神京(锦)。」

  老夫人见之,笑曰:「皆女瑛也。」转呈与生,生惊叹曰;「诸妹才华,近
世莫比。」生饮三酌,辞归。母亦自是罢筵。

  是夕,赵母谓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琼姐,何如?陈夫人亦极口赞
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议未定,且未识此生意向何如。」赵母曰
:「然。姑勿言,待其媒议之时,方可与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
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闻此语,以告锦娘。锦娘密以告生,且曰:「
兄可多遣媒博采,令老夫人闻知,彼乃无疑,自当见许。」生深然之。陈夫人亦
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岁,心内迟疑。

  兰香乘间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挞,虽至血流,亦尤怨心。

  但兰香细看姐姐,却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则一双两好,天然无比。」
夫人曰:「岂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缔姻女连

  生数日以叔在,不敢轻入琼室。叔亦遣媒人求亲。

  是夕,生入锦房,与三姬商议,因曰:「琼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势难兼得,
为之奈何!」锦曰:「吾观二妹所议,毕竟皆归于君,但不知谁先进耳。以鄙
见论之,此事毕竟皆天也,非人所能为也。」琼让之奇,奇让之琼,各出誓言,
恳恳切切。

  锦曰:「勿推让,吾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于天。各书其名,盛以玉
碗,先得者今日议婚,后得者异日设策,非一举而有双凤之名乎?」生每日为此
萦怀,闻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琼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
为良臣。吾为忠臣,不亦美乎!」于是四人计定。

  翌日,生言于叔,遣邻妇为媒,言于赵母。赵母以告李老夫人。夫人许之,
择日报聘。赵母为具白金四十两,金花表里各二对,皆赵母所出也。邻妇执伐持
书于李老夫人,其词曰:「辰下双沼花开,九天瑞应。某窃计之:老夫人其千年
之碧藕乎?仙阙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叶之绿荷乎?海内流阴矣;令孙女其霞
标之菡萏乎?绣阁新香矣。兹者双花合蒂,瑞出一池,岂犹子景云果有三生之梦,
乃应此合壁之奇耶?家兄远宦,命某主盟。

  赵母执柯,兼隆金币。丝萝永结,贶实倍于百朋;瓜葛初浮,瑞长流于万叶。」

  李夫人捧读,不胜欣慰,遂援笔复柬曰:「即辰玉池献瑞,开并蒂之莲花,
老身举酒祝天,愿女孙得快婿。岂是瑞不远于三时,庆遂成于一日!

  寅惟执事,名门豪杰;令兄天表凤凰,而令侄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
莲有三善焉:出于泥而不浊,其君子之清修乎!擢云锦与云标,其君子之德容
乎!

  香虽远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誉乎!愿令侄则而像之,老身有余荣矣。睹蜡炬
之生花,知百年之占凤;闻鹊媒之报吉,兆万叶之长春。」

  生得书,喜甚。邻妇乘间戏生曰:「小姐见书,喜动颜色,官人稳睡,不怕
潜窥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琼密经画,整整有条。老夫人稍宽其私,但付之不闻。奇
姐虽自敛戢,与生情好益笃,阴自刺其双臂:左有「生为白郎妻」之句,右有「
死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见之,痛惜不已,双泪交流,芳无聊赖,自投于床。
琼因劝奇与之共寝,生终夜倾泪如雨。自是,与奇为益密矣。

  暇间谈论,奇谓琼曰:「吾未知逮事白兄与否,然感此缱绻之情,虽糜骨何
恨!」琼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锦隔壁
呼曰:「可令我失所乎?」

  琼笑曰:「三人同功一体,安有彼此之殊。」锦复笑曰:「吾妹念我否?」
琼曰:「成我之恩,与生我者并,岂不念功!」

  三人复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绸缪,又将越月。锦、琼亦体生意,恣其
殷勤。时诸婢无不闻知,但皆不敢启口,惟兰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娇,生屡
诃之,因此怀恚,欲泄其机。至是为奇姐所恶,亦不敢言。锦、琼善自敛藏,
内外不甚觉露。

  自是南陆转西,九秋胜会,桂有华而擎宫月,□娥亲下广寒;槐奏黄而舞天
风,英俊忙驰夹道。生整治行装,入秋闱应试,与姬相别,无限伤情。三姬共制
秋衣一袭,履袜一双;绿玉之佩,黄金之簪,诸所应用,无不备具。琼姐制诗曰
:「良人将离别,泪洒眼中血。杜宇惨悲鸣,秋蝉凄哽咽。此情只自知,向汝浑
难说。愿步入蟾宫,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诗曰:「欲别犹未别,泪珠先流血。诉短及道长,既哽又复咽。不向
夫君言,更对谁人说?唯愿折桂枝,高高双手掇。」

  锦亦制诗曰:「人别心未别,漫将苦流血。我因夫君凄,郎为妾身咽。行
矣且勿行,说了又还说。折桂须早归,墙花莫去掇。」

  老夫人、赵母、陈夫人各厚赠,诸亲友皆赠之。

  白往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然慕念三姬,未尝少置。

  而姬亦于晨夕之下,对景无不伤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叙忧离之思。生以
三试既毕,遣仆抵家问安,既奉诸母珍奇,亦馈三姬花胜,致书恳切,不能尽述
也。锦、琼见喜慰,奇姐转加惨凄,报书曰:「妾陈奇姐敛衽复书于夫君白潢
源解元文几:夏光已云迈矣,秋宇何凄凉也。每中夜凉风四起,孤雁悲鸣,则伏
枕泪零,几至断绝。听砧杵之音,□焉如捣;聆檐铎之响,如有隐忧。此时此情,
何可殚述。

  缅想洒乐之人,宁识忧愁之状否耶?自昔乌山邂逅,继以月下深盟。妾谓事
无始终,将送微命;君谓此头可断,鄙志不渝。恳恳殷殷,将意君即妾也,妾即
君也。水宿与俱,云飞与俱,偶隔一日,则想切三秋。

  今言别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欤!情胡不切,泪胡下零?天乎!吾何不为凉
风,时时与右相傍;天乎!吾何不为飞鸟,日日向君悲鸣耶!妾与君誓矣,与君
言矣,亮君亦见信矣,第恐时时乖违,机事傍午。将欲明之于母,又恐母不见怜
;将欲诉之于人,又恐旁人嗤笑。讯天,天下闻也;问花,花无语也。其所以自
图惟自树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责。然死如有知,乘风委露与君相周旋,目乃瞑
矣;死如无知,与草木同朽腐焉,则又不如久在人世,万一可以见君之为愈也。

  然此身实君之身,身不在君,则有死无二。如或惜死贪生,轻身丧节,则又
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无累也。

  君其为我图之,存没之诚,此言尽矣。临书流泪,不能复陈。承惠玉粉胭
脂、翠羽花胜,虽为睹物思人之助,实增谁适为容之悲。附以海物,愿君加餐;
兼以凉鞋,愿利攸往。余惟棘闱魁选,海宇扬名,是妾等三人之至愿也。」

  生仆至,授生书。生方与诸友燕集,展视未完,不能自禁,涕泪呜咽。友见
其书,无不嗟叹,因曰:「有此恳切,无愧潢源之重伤情也。」力叩所由,生不
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顿释,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终揭晓,生虽名落孙山之外,全不介怀。遂策马为抵家之行,与姬复会。
然生之别时,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归,明与尊堂关说,恳求姻眷,必遂所怀。」
以此牵情,心恒悒怏。

  然三姬见生之归,如胶附漆。诸母因生之至,便喜动颜容。是夕,过重壁小
门,仍为同床之会。

  生中夜长叹。锦抚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怀。」琼曰:「郎非为此萦
怀,只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为之奈何?」琼曰:「吾与大姊
有妙计矣。」生曰:「愿闻。」

  琼曰:「君将来必有荆州之行,且先具婚书一纸,表里一端,白金四锭,付
与吾妹。俟君行后,陈姨必将议婚,吾二人决以实告,并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
然后上金币、婚书,则陈姨势不得已,事端可谐矣。」奇笑曰:「计则奇矣,但
颜之厚矣。」

  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剥也。」生曰:「向实为奇姐萦怀,今闻计
心释然矣。」自是,留恋月余,欢好尤笃。

  生父命仆来探秋闱之信,且命早至荆州。生不得已,起行。

  陈夫人谓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见否?」因相对呜咽,两不能胜。生挥泪曰
:「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语,云愿姨娘天长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顶丘山之戴。」
陈夫人复流涕曰:「我身寡子单,仗提携。」生曰:「敢不从命。」夫人流涕而
入。

  三姬相送凄惨,诗词悲怨。诸母临别殷勤,致赠甚厚。及其策马在途,举目
有山河之异;飞舟迅速,临流切风月之怀。

  发诸声歌之词,皆恋故人之语,则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锦娘割股救亲

  时维腊月,寒气逼人,赵母体赢,忽膺重病。三姬无措,请祷于天,各愿
减寿,以益母年,未见效也。锦夜半开门,当天割股。琼、奇见其久而不返,
密往视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进,母病遂愈。甲人闻知,上其事于郡县,郡
县旌曰:「孝女之门。」有诗曰:「乌山遥对华山西,花外风清乌自啼。已见文
华推多士,哪知节孝属深闺。剖心从古忠名旧,割股于今徽誉奇。旌别圣恩行处
有,谁踵芳躅映文奎?」

  赵母置酒,诸眷毕贺。有杨把总者,闻锦娘之美,亦备礼称庆,以白金二
十两为赵母寿,欲求见锦娘。锦既却其金,又不之见。杨欲以势挟之,先令
邻人扬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锦娘曰:「汝为我语刁军,我头可断,我身不可
见也。」杨惧而止。是时三姬皆以志节更相矜奋,自生别后,不施脂粉,不出闺
门,虽瑞月千门佳丽,三姬处之淡如,元宵乐地繁华,三姬不出游玩。其操守如
此。

  生自抵荆州后,既见父母,益念三姬,乃请于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
殷勤主婚,盍遣人致谢焉。并候动履,且订婚期。」父许之。生备金币,遣仆归
访三母,且致书三姬。

  其书曰:「同心人白景云奉书于三美人妆次:云此生何幸哉!昔时尊贵王公
得一女□焉,犹可以流声千古,况云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
绝矣。

  文绚春花,词映秋水,才超卓矣。坚贞如金玉,洒落类风霞,气概英达矣。
而云方幸绸缪之际,又闻交儆之言,其所以相亲、相期、相怜、相念,又日□□
焉。

  则神游于美人之天,云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时倚玉于芳栏,偷香于水阁,罄
人间未有之欢,极人生不穷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犹为窃药之会,今皆缔为月
中之人,则月下深盟,其真无负。五百天缘,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万里片
心,但欲三妹勤事诸母。奇妹姻信未闻,日夕悬注,想志确情笃,则天下事固可
两言而决也。急闻,急闻。身在荆州,神在桑梓,计此情必见谅矣。无多谈俗,
仪在别启中昭人。」

  诸母得书喜甚,款仆于外堂。

  时有朱姓者,贵宦方伯之家,与奇同乡,有子年方弱冠。

  闻奇之美,命媒求姻。陈夫人初未之许,后偶见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许焉。
择日欲报聘,奇姐忽称疾,绝粒者三日。夫人惶惧,泣问所由。琼以实情告之。
夫人曰:「焉有是事?门禁森严,白郎能飞度耶?」琼曰:「姨若不信此言,请
看奇妹两臂。」陈夫人见之,骇曰:「白郎在时何不与我言之?今纵不嫁朱氏,
后置此女何地?」琼曰:「妹与白郎殷勤盟誓,生死相随,决不相背。」夫人曰
:「痴心男子,誓何足信!」琼遂启其箱,出白金四十两、表里各二对、婚书一
纸,曰:「此皆白郎奉以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长地久,汝姊
妹何以相与?」琼跪而指天曰:「琼如有二心,随即天诛地灭。愿我姨娘早赐曲
从。」夫人曰:「我将不从,何如?」琼曰:「妹已与琼诀矣,若姨不从,则妹
命尽在今夕。」夫人堕泪,徐曰:「痴儿,汝罪当死!亏我守此多年,亦无可奈
何,只得包羞忍耻耳!此事锦娘知否?」琼曰:「不知也。」夫人因抚奇身曰
:「汝私与白,得非慕白郎才郎乎?朱氏之子,俊雅聪颖,将为一世伟人,以我
观之,殆过于白郎矣。」奇不对,琼曰:「妹身失于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于
二姓,是荡子也,何足羡哉。」夫人首肯曰:「固是矣,从今吾不强矣。」但礼
币未受,琼犹有疑,因告于二母。二母亲奉礼币,劝陈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
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经有权,善用权者,可以济经,不尔,便多事矣。」陈
夫人因呼兰香置酒,以谢二母,且曰:「早信此奴,无今日之祸矣。」三母即席,
锦娘奉杯。而奇不出,乃独坐小榻。

  奇姻事既定,陈夫人复书于生。锦、奇亦以书达生。遂遣仆归荆州矣。

  奇姐临难死节

  是时陈夫人以兵变稍息,归于本乡,不幸遘疾洽旬。奇往省之。未数日,寇
苍复作,遂遣奇入城。嗣是盗益炽,夫人病益笃,欲舁之入城,则亟不可动。奇
闻变号泣,步行往省。琼姐执奇手曰:「寇贼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
宁死于贼手,岂忍不见母瞑。」因绝裾而行。及抵家,寇稍宁息。奇姐虞母不
讳,先为置办棺衾。比至二更,闻官兵大至,众喜,以为无虞。至五更,乃知即
是贼兵。鸡鸣,遂围浑江,剽掠男妇数百。三贼突入陈夫人之房,见夫人病
卧,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兵之。时奇逃在密处,遽呼曰:「勿动手,
我代之。」遂出见贼。贼见其天姿国色,欢喜特甚,遂掠以行,并掳兰香及家
僮数人而去。时陈夫人在床,犹未瞑目也。

  贼闻官兵欲至,饭后退屯新升桥,至河沿宦署,将所掳男女尽禁其中。奇
姐谓兰香及家僮曰:「我为母病来,岂知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贼污,异日
何以见白郎乎!」乃咬指血书于壁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妾身遭此变,
兵刃讵能违!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乘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

  题毕,谓兰香、家僮曰:「吾母子相从于地下矣,汝辈得归,可与小姐善事
白郎。」复谓兰曰:「吾当急死,稍迟,欲死不可矣。」乃语间,即取裾中所藏
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颈,遂僵仆,血流满地。兰香抱之而哭。贼来,怒杀
兰香。因询其由,乡邻备道。贼曰:「我误矣,此节孝女也,勿污其尸。」

  于是舁而置之署后月台之上,以红绫被覆之,相与环位。其节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来报,锦、琼举家号恸不已。琼姐愿以百金入贼营赎其尸,
众惧不敢往。次日早,报:「官兵杀退贼矣。」

  又报:「陈夫人即世。」琼姐带秋英、新妹、小妹往收其尸;锦娘带春英
殡敛陈夫人,时琼号泣登台,未至五步,尚闻奇姐长叹一声,骇曰:「吾妹尚无
恙!」急往抚之,则见其气已绝,颜色如生,尚带笑颜。琼曰:「吾妹甘心死乎!」
因令人舁归,与陈夫人同殓。遍寻兰香之尸,则为贼弃之水中,无复存矣。

  琼姐读其血题之诗,号泣仆地,绝而复苏。

  琼姐抵陈夫人之家,与锦娘备办棺衾,殓住完备,吊客盈门。二女亲为执
丧。越三日,各为文吊之。琼词曰:「呜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与
妹岁距三周,居违五里,七岁已同游,十祀曾同学。吾母与若母,兄弟也;吾父
与若父,连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闻兵变。惟时汝父先逝,吾父宦游,
吾祖母与若母虞吾二人居乡莫便也,乃即赵姨之居居焉。

  坐则共榻,寝则同床,食则同甘苦。殆于今三年矣。

  幸得锦姊朝夕绸缪,兼以诸母殷勤教导,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

  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亲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复同缔姻雅,以丝萝之旧
而联之以五百年之缘。将谓生则同室,死则同穴,金石莫移也。讵意笑语方悬天
匙箸之间,惨凄即见于须臾之际。妹爱母心切,不暇顾身;吾庆妹情真,临行拽
裾。岂知裾绝而吾妹去,妹去而祸变临。贼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
身安得不死!然遘贼之时,则寅也,妹不死于寅者,将为全母之计;过此则卯
也,夫昧不死于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营,则辰也,方入营,而吾妹死矣。

  释此不死。则妹宁有死时乎?然闻妹将死之时、慷慨赋诗。吾细绎之,其首
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犹未归」,孝节见于词矣;次曰「妾身遭此变,兵刃讵能
违」,慷慨以身杀矣;「甘为纲常死,谁云名节亏」,舍生而取义矣;未曰「乘
风化黄鹤,直向楚江飞」,恋恋不忘夫君矣。是诗也,贼人犹自哀怜,况人乎!
人见之,犹自惨切见琼乎!

  琼见之亦无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见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为汝
伤生,则吾亦为汝殒命矣。呜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诚惧伤君之生,益
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于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于十五年之后者,亦
以全赵。琼之心犹是也,妹氏谅我心乎?呜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归,倘能不为儿女姑息之爱而为丈夫万世之谋,吾即
汝平时玩好珍宝,市田若干永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为同穴之计,则相离于
今时者,当相合于永世。孰谓九泉之下,非吾聚乐之区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颜
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类清风矣,气节傲秋霜矣,孝诚动天地矣,余
何忍言哉,余何能言矣!

  呜呼!长江凄凄,寒风烈烈;山岳幽阴,天地昏黑。欲见汝容,除非梦中不
可得。汝若至楚见白郎,道我肝肠片片裂!」

  锦娘亦有哀词,其愁怨凄惨之状,不下于琼,但不能悉载也。

  二母亦来会吊。奇有弟双哥,甫七岁,赵母为之鞠育。丧事毕,二母、二姬
俱入城,凄凉之态,何可尽述!

  生在荆州,遥望老仆不至,想见三姬甚殷,父母遣生归毕姻。琼父母亦遣仆
来会姻期。生遂与其叔束装为归计矣。

  白生原配曾边总之女字徽音者,赋性贞烈,才貌超群,精通经史,尤善歌词,
酷爱《烈女传》一书,日玩不释。闻其父与白氏悔亲,将再醮吴总兵之子,遂独
坐小楼,身衣白练,五日不食。父母见其亟也,询知其故,因绐之曰:「吾从汝
志,岂不复然。」徽音乃渐起饮食。

  吴之子,名大烈,亦将中豪杰,善用马上飞剑,掷剑凌空,绕身承接,妙捷
如神,边庭敬之畏之。边总欲使徽音见其才能,谋之媒人,于正月中庭开角□
会,令家人悉升楼聚观。大烈坐于金鞍之上,衣文锦之袍,容如傅粉,唇若涂,
掷剑倒凌,飞枪转接。众皆羡其才能,又复悦其美貌。女徐问于侍婢曰:「此何
小将军也?」柳青答曰:「吴总兵公子也。」女即背坐不观。次日,父母又遣兄
弟道意,女复赋《闺怨》以见志。其词曰:「怨中闺之沉寥兮,羌独处而萧萧。
心□傺而苦难兮,乃怀恨而无聊。悼余生之不辰兮,与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
黑兮,云幽幽而漫霄。雷轰轰而折裂,风荡荡而飘飘。岂予志之独愚兮,乃抚景
而怊怊。爱伊人之不择兮,即芳□为菰□。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熏桂而申椒。
鸟南飞而若有所栖兮,声嘤嘤而鸣乔。

  余胡兹之不若兮,对朔风之漉漉,□娇音以哀号兮,怅乌山之相辽。问桑梓
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遥。中庭望之有蔼兮,湛溘死而自焦。余非舍此取彼兮,
虞纲常而日凋。谁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余既称名于夫妇兮,敢废辙而
改轺。芳芳烈烈非吾愿兮,望白云于诘朝。纵云龙而莫予顾兮,甘对月而魂消。

  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闺之沉寥云。」

  闺赋既成,遂粘于楼壁,坐卧诵之,五日不食。父母惊讶,乃遣其弟二郎奉
敕差往江南勾军,并送徽音归家完娶婚。临行,戒之曰:「我前日退书既至,白
郎再配无疑。若愿并娶,允之无妨。若不相成,讼之官府。要之,事难遥度万里
之外,汝自裁之。」从行侍女二人:柳青、莲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鸾也。
二郎驰驿还乡,白马雕鞍,强弓利箭,众皆以为边帅,无敢近者。生回家,至中
途,偶与相遇,见彼人强马壮,车骑森丽,遂踵其迹而行。比至邮亭,见一女下
车,绰约似仙子,问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边总老爷小姐,回家完
亲。」

  生疑,问叔曰:「徽音回家完亲,不知更适何姓?请往省之。」

  因戒仆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见。生问曰:
「乡大人自何来?」二郎曰:「辽边。」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
回家。」生又曰:「贵干?」

  二郎曰:「勾查军伍。」生曰:「亦带宝眷耶?」二郎曰:「送舍妹还乡成
亲。」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
州之女,二月已成亲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与之同宦荆
州,故备知其详耳。」二郎曰:「既知其详,愚不敢隐。」因述其终始。

  生笑曰:「以尊翁之贵、令妹之贤,何惧配无公侯,乃关情于白氏之子乎?」
二郎又诵其妹《闺赋》之章及夫不适二姓之意。

  生啧啧叹赏,复请二郎再诵,生一一记之。二郎曰:「兄之聪颖,无出其右。」
因留饮焉,相对尽欢。及二郎回拜,与叔相见,尽列珍馐畅饮。

  自此同行,道上绸缪,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实言,生终不以实告。叔见徽音
节操,劝生并娶。生曰:「侄非不欲,但既与奇姐深盟,此时必须两娶,倘一娶
得三,获罪于士夫,见非于公议。虽父母,谓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
实语,云将探其真情。抵家,再为区处。」

  次日,令其叔绐于二郎曰:「舍侄实未议亲,令妹若肯俯就,甚所愿也。」
二郎曰:「但恐家妹不从耳。」二郎从容为妹言之,徽音唤柳青曰:「取水来洗
耳,吾不听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诗进。徽音见之,呼莲香曰:「取水来洗目,
吾不观污词也。吾兄再谈此语,将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谑。
然生虽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为三人并娶之谋。

  日夜辗转,无可奈何。

  一日,将抵家,与二郎别曰:「吾实与兄言,白郎吾表亲,事必与我谋。今
白郎已娶琼姐为妻,更有情人奇姐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长,彼
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岂后他人?以吾计之,唯有三人共结姊妹,可
以长处和气,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毕,因誓不欺。二郎乃与徽音共议,复于
生曰:「家妹身为纲常,非贪逸欲。若见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论长幼,则亦
无意分争。」生曰:「如此则善矣。」

  翌日,相别。

  生自荆州至家,与老仆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谐。至日,入见老夫人、赵母
矣。锦姐出见,面惨流泪。生甚怪之,因问奇姐及陈夫人,老夫人绐以在乡。
生见锦娘惨容,力问其故,赵母不得已,言之。生大号拗,昏绝仆地,扶入卧
床,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锦娘曰:「此生远归,伤情特甚,汝为兄妹,便可往
省。万一失措,将奈之何!」是夕,锦率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与交言,终夜
号泣饮水。

  次早,往乡祭奠,锦、琼惧其伤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

  生见柩即仆地,移时方苏。如是者四。生之叔见其甚也,代为祭奠,拥生肩
舆以归。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亲手进食。生不视,老夫人恚曰:「汝欲毙老
身乎!既知有陈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琼;且彼为子死孝,为女死
节,夫复何恨?子岂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忿耶!」赵母亦苦劝,生稍进食。因
令人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双哥,托锦为之抚养。奇柩在乡,倩人为之
守护。以白金为奇女祭田,具簿书为奇综家赀。其招魂词曰:「哀哉魂也!予之
招兮,魂何在乎?在九天兮。

  然魂为我死。岂忍舍我而之天兮?哀戒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
兮。然魂欲与我追随,乌能甘心于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
名山兮。然山盟之情未了,魂得无望之而堕泪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
乎?在沧海兮。然海誓之约未伸,魂得无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

  魂何在乎?在东南兮。然金莲径寸,安能遨游于东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
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别而花容遂减,魂何意于观花兮?哀哉魂也!予
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圆而人未圆,魂何心于玩月兮?呜乎哀哉兮,
滂沱涕下。无处旁求兮,茫茫若夜。

  予心凄凄兮,莫知所迓。岂忍灰心兮,乘风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讶。
畴昔楚江兮,梦魂亲炙。静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
舍。

  呜呼哀哉!魂之来兮,与汝徘徊。予之思兮,肠断九回。生不得见兮,葬则
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鸣雷。兴言及此兮,千古余哀。天实为之兮,谓之何哉。
死生定数兮,魂莫伤怀。死为节孝兮,名彻钧台。

  愧予凉德兮,独恁困颓。魂将佑我兮,酌此金。」

  碧梧双凤和鸣

  自是,生为锦娘苦劝,渐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归后,未尝与琼相见,
托锦达情。琼曰:「言别期久,欲见心切。然郎为妹伤情,我亦为妹切念,悲
哀情笃,欢爱意溺,且伊迩婚期,愿郎自玉。」锦复于生,生曰:「吾此时忧
切,非为风情。

  但偶有一事,欲见相议耳。」锦问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
作《闺赋》。锦以事告琼,琼曰:「万里远来,若不并娶,彼将何之?吾固非
妒妇也。」生托锦以事白之赵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琼意何如?」锦曰
:「愿之。」李老夫人曰:「待吾细思之。」锦曰:「彼边庭远至,若不得婚,
必讼于官,似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锦因对生言,生大欢喜。

  翌日,二郎遣旧媒来言姻事。生正犹豫之际,忽见来仆自荆州回,以生自起
行后,父闻总兵遣女回家就亲,惧生为彼所讼,故遣仆致书,命并娶以息争端。
生与叔意遂快。复书,请二郎面议。

  次日,二郎白马雕鞍,皂盖方旗,侍从锦袍,金铠银镞,仪卫之盛,遂造
白郎之门。生与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请家姊夫相见。」生笑曰:「不
才路次轻诳公子,获罪殊深,愿公见谅。」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
意痛饮耶?」

  因两释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设席,二郎痛饮。婚期之议已成,二郎遣人归
报徽音。生曰:「吾附去书,看还醒目否?」

  洗耳尚未干,忽闻佳信至。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鸾使,何事重惨□,应须多
娇媚。蓝桥会有期,秋波频转视。

  微音见之,略无动容。盖平时喜愠不形、德性坚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为道详悉。亦治姻具生,涓于五月十一日毕姻。是日也,榴
火飞红,灿烂百花迎晓日;莲金献瑞,芬香十里逐和风。满道上百二祥光,一帘
中十分春色。车行马骤,广寒宫里□娥来;乐奏声闻,阊阖殿前仙侣至。星郎游
洛浦,济济跄跄;神女下摇台,娇娇绰绰。更有丫环数辈,皆仙籍之名姬;僮仆
几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宾直赛巫山十二。其物华
之盛,仪卫之多,不能尽述也。

  客有善为援史者,作《碧梧栖双凤图》以献。生爱之,与微音、琼姐联诗云
:金井碧桐梧(生),高岗双凤呼。五色浮神彩(音),百尺长苍瑚。藻翮翔清
汉(琼),风翎入翠图。

  银床萋奕叶,丹穴试双颅。阿阁朝阳地,楚宫栖凤都。

  齐声调律吕,合味荐醍醐。比翼终天会,冲霄千仞途。

  琼枝应向我,徽韵自知吾。绿荫留万载,瑞与九苞符。

  微音入门之后,侍锦娘、琼姐无不周悉,奉赵母老夫人则尽恭敬。凡于生
前有所咨禀,必托锦、琼代言,其贤于人远矣。

  自是,赵母与生为一家之好,锦娘与生尽始终之情。

  生后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琼姐生一子,皆擢
进士,后琼姐、奇姐、徽音与白生合葬于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产芳兰,
子孙履墓,里许闻香。世人皆以为和气致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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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国色天香 作者:处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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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卷 卖妻果报录

  张鉴,乃秀水人也,落魄无羁,不事生业,日惟买笑缠头,纵情趋薛,家计
为之一空。其妻纺绩自给,略无怨意。鉴则反生薄幸,谋诸牙婆,贾妻于江南
人,得重价焉。

  妻负死不往,江南人驱迫下船。载至一处,四面都水乡,茂林中,崇垣迭屋。
扣门,有老妪出,喜曰:「行货至矣。」

  须臾,□鉴妻入一室,木桶旋绕,不异囹圄。其中有妇十余,或有愁眉而坐
者,或有挥涕而立者。鉴妻与俱终日不食,惟号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鉴妻
绐之曰:「妾有金饰一匣,乃亡母所贻者,因夫浪费,不与之知,寄在邻家,自
以不忍舍去也。」守者闻言,告于主人,欲利所有,不逆其诈也。遂复载之回。
至,则鉴妻奔走叫冤,邻众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鉴,先已遁去矣。情
竟不白。

  余适遇鉴妻,道及其事,因作《卖妇叹》一篇,欲献执政而不果,并载此集,
以警世云:「西家有女少且妍,嫁与东邻恶少年。可怜一旦成反目,宝剑拟绝瑶
琴弦。西南有等拘人虎,潜令牙妪来吾所。百金无吝买佳人,落花已被风为主。
悠悠夜抵武林村,独舍无邻牢闭门。其中坐卧多女伴,彼此泣下难相存。置身如
在囹圄内,鹄寡鸾孤不成对。

  掠人更待掠人来,此时计财宁计类。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回
首乡关云树隔,未知落在阿谁边。

  假令卖作良人妇,以顺相从苟不故。若教为妾得专房,负妨招嫌恩不固。又
或卖为富家奴,汲水负薪历苦途。

  供承少错即凌虐,有路难归空怨夫。无端堕落风尘里,向人强以悲为喜。知
心日少恶交多,送旧迎新如免死。

  人间情爱莫妻孥,忍暂何异具起徒。寄言并致买臣妇,贫贱相守当永图。」

  江南人深恨鉴妻之诈,不吝千金赎之,系以铁钮,恣加捶楚,不胜痛苦。过
江时议欲卖与娼家。鉴妻受责颇多,绝粒又久,卧病竟不起矣。一日,忽长吁而
逝,黑气弥漫,口有巨蛇跃出。居人甚骇,买棺贮而珿之。

  时遇医人经其处,草际见蛇蜕一条,腮下红白,异而收于囊,将为药饵之料。
是夜,即梦少妇拜于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卖至此地,不愿忍辱偷生,已
致珠沉玉碎。但关山迢递,冤气趑趄。今公有龙舌之游,妾敢效骥尾之托,万弗
疑拒,为幸!」

  言讫大恸。医人遂觉,反复思之,莫晓梦妇所谓。及至嘉兴东栅外,少憩白
莲寺前,药囊中闻阁阁之声,极力不能举。怪而启之,见蛇蜕化为白蛇,奋迅越
湖而去。停望间,隔岸车水人倏然拥拂。急望其处,则蛇将一人噬其咽喉,绞结
而难释。久之,人蛇俱死矣。审知其人即张鉴,昔尝卖妻于江南,其地即龙舌头
上。始悟梦妇变幻之灵,报复之速。呜呼!人其可不慎欤?

  联咏录

  秀水通越门外二里,有潴水一潭,潭面广百步,而深则不可测也。且西受天
目杭山诸源,湍急莫御。是以天气清朗,有白光三道起自潭中,直冲霄汉,数里
外人及见之。若遇阴霾,则波涛汹恶,往往为舟楫患。五代时,异僧行云者经其
处,指潭叹曰:「西南险害,无是过也!我当为大众息之。」

  遂聚土实潭,建殿其上。落成之夕,三光复自土中突起,僧曰:「吾几误矣!」
即设高案置香案,自诵咒于案下,光遂收散。达旦,僧即筑土求材,临流建庙,
题曰「龙王之祠」。

  其三光起处,又造二浮图以镇。水势既平,湖冲又杀,往来者便之感之。于
是钱王赐额「保安」,赠行云为「保安禅主。」及宋,改「景德禅寺」,至今仍
之。

  迄元至正中,有曹睿辈宦游过此,登饮其间,用唐人句分韵赋诗。忽一老人
长髯深眼,骨肉□峥,飘然策杖而至,曰:「老夫去此甚迩,闻诸君高怀,不揣
驽朽,亦欲效一颦于英达之前。何如?」

  诸人心虽嫌异,姑缓而止之。睿即首倡云:清晨出城郭,悠然振尘缨。仰观
天宇宙,倚瞩川原平。竹树自潇洒,禽鸟相和鸣。龙渊古招提,飞盖集群英。唱
酬出金石,提携杂瓶罂。丈夫贵旷达,细故奚足婴?道义山岳重,轩冕鸿毛轻。
素心苟不渝,亦足安吾生。」

  范恂继咏:「凌晨访古刹,幽气集柱阿。雕甍旭日炫,维宇晴云摩。疏松奏
笙簧,修竹唱凤珂。禅翁素所随,名流世来过。俯涧漱寒溜,涉登扣翠萝。瀹茗
佐芳醑,谈玄间商歌。遂令尘土壤,如濯清冷波。兹景诚奇逢,追游亦岂多?
流光逐波澜,飞翼拔高柯。赋诗留苔萍,千载期不磨。」

  牛谅继咏:「灵湫闷驯龙,古殿敌金粟。僧归林下定,云傍檐端宿。伊余陪
雅集,于此避炎酷。息阴悟道性,息静外荣辱。坐石飞清觞,堪欢白日速。别去
将何如,留诗满新竹。」

  徐一夔继咏:「野旷天愈豁,川平路如断。不知何朝寺,突兀古湖岸。潭埋
白云没,林密翠霏乱。胜地自潇洒,七月流将半。合并信难得,通塞奚足算!广
文厌官舍,亦此事萧散。风棂爵屡行,萝灯席频换。但觉清啸发,宁顾白日旰?
吾欲记兹游,扫壁分弱翰。」

  睿因请于老人,老人随口而应:「忆昔壮得志,云雷任摩挲。指顾感蛟鲸,
叱咤驱风波。已矣而今老,悠悠困江河。良会岂曾识,意契即笑歌。夕歌恋松柱,
晚风洒蒲荷。流霞杂轻烟,凌乱袭袂罗。佳景洽高谊,何妨醉颜酡。因嗟开山子,
空堂负秋萝。生年几能百,时光度槐柯。名利钓人饵,青冢豪杰多。笑彼奔走生,
自苦同蚕蛾。经营计长久,一朝委汤锅。世路且险测,杯弈藏干戈。达人尚高隐,
乌帽甘清蓑。江花脂粉胜,林鸟官商和。石枕待春睡,新刍贮银螺。对此引深乐,
天地奈我何!」

  吟毕,众人骇然敬服,不以野老视焉。因请名问答,老人曰:「予龙姓,讳
云,字子渊,别号江湖游客。家本山之西,来有年矣。」众人喜,遂相与极谈,
飞觞流饮。及酒阑兴尽,命彻登舟。老人拱手言曰:「顷侧行旌,承不以樗鄙相
拒,敢献一语酬报诸君,何如?」众皆应曰:「愿受教。」老人曰:「诸君夜发,
以程计两日后当过钱塘。但遇江风初动,有黑云自西北行南,慎弗轻躁取悔。斯
时也,果验愚言忠益,不敢枉谢,得求殿宇新之,则吾邻有光多矣,将不胜于谢
乎?」众人口诺心非,相礼而别。未数步,回顾老人,忽不见矣。众皆壮年豪迈,
不以为意,急行舟去。

  及两日后,早至钱塘江上。风敛日融,江面平静犹地,欲过者争舟而趁。恂、
谅、一夔促装使发,惟曹睿曰:「诸兄忆景德老人之言乎?吾辈非报急传烽、捕
亡追敌者,纵迟半日,何误于身?岂必茫茫然效商贩为得耶?」三人相笑而止。
笑未已,风果自西徐来,又黑云四五阵从北南向。睿曰:「一验矣。」

三人曰:「试少待。」顷间,黑云中雷雨大布,狂风四作,满江浪势连天,
如牛马奔突之状。争过者数百人,一旦尽葬鱼腹,惜哉!曹睿因指谓曰:「诸兄
以为何如?」三人失色相谢,睿曰:「烂额焦头,何如徙薪曲突?此无知魏先平
陈受赏,君子美其干本不忘也。今非此老预告,则吾属亦化波心一沤矣,何能携
手复相语哉!」三人曰:「诚如兄言。」

  遂送棹三塔湾下,访其僧,俱言西邻无龙姓之宅。曹睿默然良久。曰:「噫!
可知矣。咏诗起联及名号寓意,宛然一龙神也,何疑!其祠居寺右,故曰「西邻」
;所谓「名利钓人饵,世路且险测,诸言,警悟于吾辈甚谆切也。愚昧凡资,自
不能释其意耳。」遂相与洁牲□拜于祠下,以伸谢之。又各出白金三十斤为新殿
之费。有僧某,辞不敢领。

  睿等谓曰:「王之指救,再生大德也,虽欲市珠投报,水路难通,在耳教言,
何忍忘者。况有身则能孚财,今纵无财,独不愈于无身乎?尔能敬忠其事,在山
门亦孔荣矣,何用辞!」

  且顾谓二人曰:「一宦劳身,几尔寄魂水府,幸存弱质,何当复蹈危途?不
若听鸟家山,看花故里,醉眠风月光中,以副龙神讽嘱之意。不然,汤锅之祸信
踵弊春蚕矣,能不畏哉!」三人皆唯唯应。即日同章告养,托病归田,可谓卓然
达矣。

  今以「龙渊胜境」匾其门,盖亦承此意欤?卧云幽士评:世有契约借贷而反
面不肯偿,乞暗蚤明而劳身亦恋禄者多也。今睿等虽免于难,使他人处此,反以
福幸为自致矣,何能念及景德老人之言乎?况又非追索邀求而舍金如丸弹,非犯
嫌被论而弃位如敝屣,卒能不负龙神所望,岂不诚贤达哉?

  酒薛迷人传

  元末有姓姜者,名应兆,世业耕教,为人谨且厚,里人多称之。然性恶酒,
虽气亦不欲入息。遇乡社会饮,则蹙容不满,曰:「食以谷为主,何事糟粕味耶?」
日迈,邻老饮醉,身软不能支,姜因而扶归。见袖中块然,探之,金也。私自忖
曰:「田野无知,得此不为盗。况人昏路远,岂意我为?」

  遂窃入己。及归,酒醒,觅金,金已亡矣,邻老泣于家曰:「吾子以冤事直
于官,三年不为理,吾子再诉之,官怒其梗顽,强以入罪,例准银为赎。吾老且
病,何忍吾子久系缧绁中?乃典田鬻屋,得金一锭,昨醉遗途中,落他人之手。
前以为虽失吾业,犹可以有吾子也,今并而无之,吾死矣。夫苟且所言,愿分半
为谢。」姜虽闻其哀怨,未言,竟不动意。

  是夕二更时,一馆生读倦,暂憩几上,闻门外啾唧有声。

  谛听之,有人似欲进者,喝曰:「汝何物,敢行阻我?」又有人似执门者,
应曰:「我乃山桃厉鬼,司入门户,若遇妖魅,必斧而啖之。尔乃何物,抗然冒
进,抑未知吾斧邪?」

  斯人徐谓曰:「汝不识我,无怪其言之倨也。我姓米,字香夫,号冽泉清士。
始祖醴酪君,起迹庖羲时,封居醉乡,不与夷狄氏善,族遂蕃衍,名通与禹,方
将大用,奈为奸人所谗,疏斥而不录。

  延至夏桀,进秩瑶台士卿,与肉山脯林相左右。及事商,复遭际于桀,膺长
夜之宠,以此名重天下。周遂计之,作诰数我,谪我为青州从事,我悔艾,即奋
然修改。当春秋战国间,默然懒事,不求合于人。二世僭兴,念人主如六骥驰隙,
乃悉耳目,穷心志,索我于荒寥穷散中,昼尔与俱,宵尔与游,脱有不见,则深
思而呼召,亲幸之专,虽斯、高不能及也。自是名益尊,职益重,朝野群然慕其
风味。故汉高仗我毙白帝于泽中,宋祖得予释兵权于席上。竹林助刘、阮之清声,
禁掖发李贺之才思。

  子思辞我于馈者,可尽孝以明廉;寇准假我于澶渊,能安居而退虏。既颓阮
氏之玉山,复入党家之?术。染海棠之号于杨妃,健草圣之豪于张旭。邀欢戚里,
张镇周之尽法全恩;取令贼营,郭令公之出奇破敌。流芳靡世,统裔延长,自
宋迄今,声名犹在。

  吾奉天帝命,来游汝家,纵欲持一斧以相拒,亦无奈我何!」

  人又曰:「果汝所说,世第若高远矣。然我非博古者,请再明之。」又似人
答曰:「汝犹未解乎?我世掌天下趋薛事,非木怪禽妖之比,是以享幽非我不格,
洽人无我不欢,敬我者圣贤致号,爱我者歌曲怡情,行己在清浊间,而处众则醇
如也。尔欲知我,云尔已矣,他何有哉。」

  似执门者又问曰:「然则汝业何事?」似欲进者又答曰:「吾尝病软饱,因
厌事,然犹日能与高阳徒偕竹叶、椒葩、霞泉、雪液辈五六人,泛水登山,穿花
步月,无不在耳。倦则酣然一枕,事且不能扰也,况本无乎!」

似执门者遂叹曰:「汝真乐人矣,不识今何所居?」

  似欲进者复曰:「居虽不一,但随寓所安。或市桥启肆,或湖舍悬帘;或清
酿乎田家,或黄封之御院;或冲寒于雪朝茅屋之中,或遣兴于雨夕蓬窗之下;或
随僬檐而穿云,或侣渔舟而钓月;或被儒貂,兴至吟斋,或因妓,换归舞阁。广
哉居乎,遇使然也,皆非吾所愿也。岂若红杏村中,黄花篱下,小门流水,燕影
莺声,使牧子放牛新草,行人系马垂杨,对持瓦砾之樽,以谙茅柴之味,心始陶
陶然乐矣,何必优妓佐之,鼓舞维之,牌役强之,徒自取劳苦为哉!」

  问者又曰:「审汝言,尔殆鬼于酒者。今是之来,祸福抑何所主?」欲进者
笑曰:「非敢为薛耗之耳。主人亏行,阴窃人急迫之财,致父子无措,几死非命,
上帝阴行谴罚,念汝家世有德于乡,不忍即殛,姑使我迷溺而报之也。」问者又
曰:「主人性俭饮,纵耗奚益?」欲进者答曰:「第自有处。」

  人又问曰:「吾闻酒有德,自古尚之,汝反欲为术,薛于人果何术以逞耶?」
欲进者答曰:「居,居,与汝语!当某宾主应酬,礼恭迎肃,钟盘焉,诗歌焉,
衣冠楚楚,言语雍雍,虽进退俯仰间必中节度,此上饮也,我相之。

  及至杯盘狼藉,笑谑欢呼。攘臂厅中,僭阶越坐,始虽少闲乎礼,终必忘长
幼、略尊卑,一惟以和乐为快,此中饮也,我主之。又有沽醪市脯,敛分派钱,
撰号呼名,笑骂交错,归则携手街途,口似曲而糊模,身欲行而倾侧,日习为常、
不以家为意者,下饮也,我阴使之。然犹未甚也。

  至若提壶市上,乞汁□间,踝跣伛偻,成行逐伙,夜则寄梦桥亭,晓则悬飘
寺宇,蚁虱为邻而腥膻为袭,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困苦之也。又有承祖父之厚
遗,不思守继,而乃酷与莲花君合,日挈无赖之徒,挥金纵饮,虽良朋至戚瞑眩
切救而不入,必至房易主主,子妾依人,犹且遑遑然鼻嗅心香,思欲一灶吸以偿
愿,千方求办,弗得弗止,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沉昏之也。

  又有饕晕浆于显者,仰饮食于相知,迎走趋陪,终宵不厌,及其口腹相忤,
量不胜贪,头重足轻,顺入者悖也,浊气熏人,视沟渠溷厕中以为枕席在是矣,
恬然眠卧而莫觉,若而人者,不可谓非我□辱之也。又有被醉使狂,寻嗔生事,
不合则拳足相加,或伤人,或杀人,由是羁縻官府,桎梏囹圄,伤者枝条,杀者
抵死,罪未成而家先败,悔救何能及哉!若而人者,又岂非我有以颠倒之邪?」

  问者良久谓曰:「饮酌皆前定,果有之乎!合我且退,尔且行。」啾唧之声
遂息。馆生大骇,及明,亦不敢泄。

  午炊后,见应兆忽思酒,索于家人。家人曰:「厌糟粕者亦复如是邪?」应
兆曰:「姑破俗可也。」然忻然拈壶满酌,至醉而罢。家人生徒辈俱异之。惟夜
读者默识其意。

  由是,日夜酣歌,遨游博饮,心虽知其失而势不可回,若有神使之者。不半
年间而所窃之金悉偿酒税。醉则狂歌罔语,乡中人渐鄙之,生徒俱散。再三年,
世遗资产尽变费以供口腹,衣□垢结,容体羸枯。家人痛哭,谓曰:「追思丰乐
人家,一旦伶仃至此!费者不可复完矣,而郎君素循善,何不改易弦辙,为训后
人?不然,使亏玷世德,自郎君之身始,甚可羞也。」

  应兆不对,趋出,匿于村店中,买酒自遣。心怀愧忿,饮亦不成醉,沉吟俯
首,至夜忘归。适店主涉事于外,其女见应兆雅饰,心欲私之,更余,以言侵狎
应兆,遂行自献。应兆默忖曰:「向因一念之差,病狂流落,今虽修积及时,补
且不逮,而况淫污非道以重之,死无所矣!」乃坚持固却,以为「不可,不可」,
竟秉烛待曙而还。

  是夜寝熟,梦一人施礼床下,曰:「吾,酒薛也。前因不义,来醉汝心,四
年于兹矣,昨夜一念起善,上帝知汝非怙恶者流,敕吾别游,不相迷扰,从此永
辞。君宜亦勉。」觉来行雨如流,口呕一物堕地,令人起烛之,若血块然者。

  及明,遂不思饮。试以酒置于前,厌恶如故。其子复立家成业,应兆亦享寿
而终。

  应兆之妻亲陆某者,尝书此事以垂戒。予因述此,以继陆某之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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